两家妯娌话说到这个地步倒也不尴尬了,亲情再无,只有分厘必算的冷静。
大伙说不出体己话也不想勉强,卢氏吩咐给钱韶夫妻安排住处,后者拒绝了,表示已在县上客栈开了房间,就连一起来的巡司也与他们同住。
沈家自也没有真心留人的意思,钱韶留了两个从人下来“伺候巡司”,旋即离开沈家回县城。
钱韶自得沈庭通报后几乎没有休息过,这会深深叹了口气,露出疲态来。
他去杭州找徐沐平,李氏没有跟着,她和沈家人一样,在余杭才见到楚亭月,早就充满好奇,此时自是连声询问。
可惜钱韶也说不出多少,只知道她是京城派下来的,刑捕司负责人的徒弟。
李氏想了一会:“这楚巡司……我第一眼见她惊于容颜,再往后,惊于她以女子而有官身。到这会……脑子里只有她的行事,什么容颜,什么女子之身,好像都忘了。”
钱韶叹了口气:“若非这次的事太……我是真不会去求徐沐平。他这衙门的人情……”他又连连摇头。
“那徐郎中,平素未曾见他到家中来过。你们是怎么相识的?”
“我和他有同窗之谊。”
“那也是书香门第,富裕人家的子弟!”
钱韶求学的书院几无寒门。
“他的确是官宦之后,在县试那一年,他家中出了事,很快从书院退学,此后再无音信。那阵子说什么的都有,没一个是能让人放心的。再次相逢,已是浙江司协统。”
协统,正八品。
“哟,你这同窗可比你有出息。”
钱韶知道妻子这是取笑他两试不第,摇了摇头:“他没参加过科举。听说……是从衙役捕快那一路上来的。”
“这事吧……也不能问,对吧。”
李氏出自三代官宦之家,而且是将女儿与男子一般教习的家庭,官场上的事一应清楚,当下脱口道:“那你这同窗可真了不得了!”
“这些年我们有些书信往来,我对他,是敬而远之的心情。”
李氏深以为然,理由还是那句话——大明官宦人家对这种游离在三司之外的“执法”组织,天然厌惧。
杭州城,浙江司衙门。
徐沐平也在和人谈论楚亭月。
作为大省重镇,浙江司自郎中以下,设协统一人,主簿一人,巡司三人。加上不入品的差役捕快,总数近八十人。
协统杨和,三十六岁,正经科举出身。
十载寒窗,进士及第,官场八年只是个正八品,还混迹于皂吏之间,这位杨协统的不得意可想而知。
杨和中等身量,体型消瘦,八品武官服在身上都撑不起气派。
他这些日子到外县缉拿一名刑部通缉的要犯,带着两队人加上锦衣卫和当地衙署,在天目山里爬了半个月一无所获。
踏进浙江司大门的时候,脸色比平常更难看几分,差役们看到都自觉躲开一点,不想去触这个酸儒生的霉头。
“听说新来的巡司是个女子?”
“这事传的那么快?你从山里回来,这一会儿就听说了?”
“此人……如何?”
徐沐平一笑:“国色天香。”
杨和的脸色更难看了:“白莲教余党活跃,我等忙的不可开交,派来一个女子,那不是连着两队人都用不上了?郎中为何不拒绝?”
“你怎知本官没有拒绝?”
“卑职失礼……”
“年前便有好几拨人和我打过招呼,我都没有同意。述职之时,还特地写了浙江司这两年的困境。叛逆频出,山林众多,请派一个擅长追缉的巡司过来。”
杨和也只有沉默。
“弟兄们说这新巡司不在衙署?”
“我让她去余杭替我办点私事。”
杨和露出震惊的表情。
“不拿点合适的‘小事’试一下,怎知这位巡司有几分本事?”
杨和沉默了一会:“若是无用呢?”
徐沐平又是一笑:“那就得委屈各位,送几个功劳出来,让这国色天香的姑娘早日晋升,返回京城。”
说到这里,他话头一转,问起缉捕事情。
一说到这个,杨和就丧气,他们爬高窜低,十来天连个正经觉都睡不上,几次抓住了踪迹又每每失之交臂。
简单说了一下,一抱拳:“下官无能。”
徐沐平叹了口气:“幸而此次缉捕的主导是锦衣卫。对了,是哪一位长官带队?”
“京城来的副千户,姓张。”
“张思仁?”
“正是。”
徐沐平扑哧一下。
“郎中这是?”
“哈哈,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楚巡司去办的,正是与他未婚妻有关的案子。”
杨和一愣,他和锦衣卫这群人在山里爬了半个月,多少爬出点惺惺相惜。
张思仁二十出头,这种年纪能当上副千户,毫无疑问出自勋略之家。本来是杨和最不待见的,可此人谈吐风趣,为人谦和,倒是让杨和对他颇有些好感。
“余杭?沈家那个大姑娘是张千户的未婚妻?”
徐沐平投来一个“哟,没想到你也八卦”的眼神。
杨和退出来的时候,和他一起爬了半个月山的巡司上来问,他挥挥手:“郎中并无责怪,弟兄们可以宽心。”又拿了点碎银子让和他同行的差役好好吃一顿。
那人高兴应了,自然说了些新听来的八卦。
浙江司这两天最大的八卦是什么,毫无疑问当然是来个“女巡司”。
浙江司的编制,巡司下有两个小旗,一旗十二人。
这两个小旗也是京城直接派下来的,便是跟着楚亭月去了余杭的两个汉子。
另外十一人都是浙江司所属,资历最深的,在公门里已经熬过了二十载,可谓铁打的差役流水的巡司。
“据说那姑娘人都没坐稳就被派去余杭查宋家的案子。一桩自杀案,县衙都不收,还是以‘私人名义’,啧啧——咱们这郎中给的下马威啊……”
杨和冷笑一声:“我看你们想岔了。”
杨和回头看了一眼正厅,沉声道:“这案子看着无聊,可这姑娘的父亲是户部侍郎,许的人家是锦衣卫副千户。这到底是下马威,还是送人情……不好说。”
华灯初上时,楚亭月进了余杭城最大的客栈。
她此行是“为徐沐平帮忙”,衣食住行都由钱家打点。钱韶夫妇早等急了,第一件事就是安排晚餐。
余杭县,鱼米之乡,富庶之地。
一个县城客栈也能备出一席丰盛菜肴,钱韶又让人从县里最好的酒楼送了两道看家菜。
接待的是女子,李氏当然在场,还是主待客的那个。
李氏殷勤待客,笑吟吟地说:“听说巡司是从京城来的,不知道吃不吃得惯我们这杭州菜。”
楚亭月嫣然:“我少时生活在江南,此后学艺也有两年在杭州度过。”
夫妻两“哦哦”,其实压根不知道一个捕快行当的在哪里“学艺”,以及学的什么“艺”。
餐后,自然提起了沈姑娘的案子。
“这桩案子的动机一目了然。动机清楚了,查明案件费不了多少时间。关于这个动机……”她望定李氏:“夫人心中早有定论了吧?”
李氏冷笑了一声:“不过是后宅中常见的把戏罢了。姊夫远在京城,把两个没娘的孩子丢在余杭,平素也不会多问,发生这些事一点不奇怪。”
钱韶居然一点没听懂。
“小户人家,后娘欺辱前妻的孩子,是打骂短吃穿。那在沈家这种大户人家,要磋磨孩子,夫君觉得该怎么做呢?”
“寻岔子责罚羞辱?”
“黎氏一个妾,她没资格责罚嫡出的姑娘少爷。至于卢氏,婶婶教管侄儿、侄女到底隔了一层。”
“在这种人家,要毁了一个孩子。男孩儿就找人带着他嫖赌,女子就找年轻男人勾引于她。”
钱韶一脸“妈呀,你们女人那么狠毒?”的表情。
楚亭月点点头:“沈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孩子若是堕落了,自然就从继承体系里脱离了。至于女儿家,做了让家族蒙羞的事,要么被送去寺庙道观,要么……”
“这男孩倒也罢了,家产、恩荫,女儿又是为什么?她总是要嫁出去的,何必这样害人?”
“嫁妆能少一份总是好的。至于沈姑娘……听说她定了一门好亲事。”
一瞬间钱韶有些不自然:“我那姊夫将她许给了锦衣卫的一个副千户。”
“张思仁?”
“是个姓张的人家。”
楚亭月扑哧一声:“早知道沈公对于巡抚十分仰慕,没想到连选女婿这件事上都亦步亦趋。”
这些京官家里的八卦事就不是钱韶夫妇这种远在浙江的人理解的了,此时当然也不方便追问,两人打个哈哈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