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童诞生于涂村,这点倒是不假,就是年代水了百来年。
锦衣卫调查出来的仙童从玄青开始一共十三人,照理说应该是十四人,一人至今没找到信息。
十四人中四人已经明确去世,一人行踪不明,剩下九人,一人还俗回家,其余八人都是五仙教的中坚力量。
“涂村的人说仙童选自涂村周围的适龄男童,也只有他们那里能受到‘感应’。事实上,查明身份的十三名仙童中,来自涂村和涂村周边三十里的,只有五人。”
剩下的就很复杂了,有途径那个区域然后被仙童观道长指着说“昨日仙人托梦,今日有一个有仙缘的少年经过此地,身高凡几,年如何,父母姓氏……对,就是你,恭喜恭喜,跟贫道回观中吧。”
还有一些,好端端的在家里被人找上门说是仙人指定,真人算出来。
“十三人中只有玄青、玄昊,以及第三届仙童中的一个出身寒微,其他都是体面人家的孩子。”
这其中有遂昌大布行的少东家,有米行老板的孙子,还有家中良田千顷的富户少爷。
“这就是遂昌城中所有赚钱行业都只有一两家的原因?这些人的孩子被选作仙童后……高兴的生意不做了?不屑于赚人间阿堵物了?”
“不对——”路英忽然道:“这个仙童就是遂昌城内唯一的那家米行老板的长子。整个遂昌县也就两家米行,另外一家只能算凑数。”
陈行也在旁边看,前几天楚亭月给他下过类似的命令,只是刑捕司打探情报的本事的确查了锦衣卫一大截,目前为止只查到几个人,且不成体系。
“这个人”陈行指着名单中最后一行的一个名字:“这就是宏祥帮帮主的大孙儿,正儿八经的长房长孙。”
缇骑又送上一张单子,上面列明了所有仙童的家庭情况,特别是他们成为仙童前后,家族发生的变化。
楚亭月看完后长叹一口气:“这可……太出乎意料了!”
路英也点了点头。
最初听到仙童故事,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血祭,以及此类邪.教常见的愚昧、恐怖迷信活动。
巫蛊、降头、改运、续命、替身……
类似的可能性她都想过一遍。
最后的结果居然是——绑架青少年要挟家长的……□□正剧。
以及政、商、教相互勾结的地方故事。
不得不说,这种做法比迷信血祭之类的赚钱多了。
不仅赚钱,还很体面,获得了利益的那些家庭一开始可能不情不愿,时间长了也就心甘情愿裹挟其中。
而他们乘风直上的经历还能稳固“五仙信仰”,让更多民众心甘情愿献上一切,只求神仙亲睐便能改变自己和家族的命运。
高矢寒在一个名字上点了一下,朝着缇骑一声冷笑。
那缇骑立马跪下了:“小的愚钝,请大人指示。”
这是第四代仙童中的一人,家庭记载上是某某乡绅,家中长辈有两人为官,都是五品以下地方官,远离遂昌。
看上去好像是五仙教没多少利可图的一家。
“这是处州知州的亲孙子。他中进士前家中连生变故,将自己的小儿子过继给了一个早夭的同族。”
“知州、学官、商贾、帮派……天罗地网。”
这是路英的评价。
“这里面倒是没有冯素!”路英有一些意外,冯素完全不掩饰自己和五仙教的亲密关系,他还以为“仙童”这种好事必有冯家一杯羹。
楚亭月心想——冯素已经被白莲教用另外一种形式控制了。
打从康仵作那里听到“玄女”的故事,再想想冯素、刘婉音和五仙教、玄青真人之间的关系,她已经把白莲教与遂昌这个遮天蔽日一样的五仙教关联在一起。
“兴许是冯家已经做的够多了,不再需要其他牵绊。”
“还有一个人也不在其列。此人任何方面都和五仙教没有牵扯。”
“百户大人说的是——卢煌?”
高矢寒点点头。
冯素的教谕之职听着清贵,其实不入品。卢煌正经在处州府当过官,最高升到从七品,已经突破了举人入仕的上限。
卢家家业不广,可他的两个女儿都嫁的不错,一个余杭望族,一个商贾大家,照理说应该能得五仙教青睐。
“说到这个卢煌……”高矢寒朝着跪在那里的缇骑挥挥手:“继续说吧。”
倒霉鬼总算站了起来,回话说:“卢煌和一些乡绅一直在向上反应五仙教‘祸乱地方’的事情。”
楚亭月暗地里松了口气,这个笼罩在五仙教统治下,光怪陆离的地方总算还是有正常人的。
路英道:“他们投书到了哪些地方?”
“回话。”
“最初是处州府,然后是浙江布政司。”
楚亭月心想,皇帝把轩輗派来实在太有必要了。
楚亭月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一次的仙童有一人是畲寨中人,五仙教想要从畲寨那里得到什么?”
山民夜创仙童观试图救走族中子弟,显然双方不是合作关系。
缇骑低头:“属下还没查出来。”
高矢寒倒是没生气,忽然道:“有一个老朋友大概知道……”
老朋友就是秋江。
秋江也果然没有辜负他们的希望。
听过这个问题,他脱口道:“应该是为了——银矿!”
“诸位应该听说过,三年前时任遂昌县令上书,申请重开南宋之后就停止开挖的银矿。”
遂昌这地方产金银,当前在开采的金矿从唐延续至今,朝廷重兵把握,当地也有几个大型银矿,最早的可以追朔到汉代,但经过多年开采,在南宋之时就因矿脉断绝而停止开采。
数年前,遂昌地方官经过探查,在其中的一个矿厂附近找到了新的矿脉,立刻上报处州府。
处州府派人看了之后判断此处藏银量大,于是从浙江一直报到朝廷。很快工部提议,复兴旧矿场,开挖此矿。
当时轩輗刚刚卸任浙江布政使,连续上奏请求不要重开银矿,列举了一旦从开可能引发的问题。不过朝廷最后没有接纳。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楚亭月只有十三岁,刚入京城,正在苦练擒拿术和学习刑捕相关知识,这种朝廷大事不在他们需要考虑的范围内。只是议论多了,听过几句。
毕竟金银这种话题放哪里都能让人津津乐道。
她当时还困扰过“寻到新的矿脉是好事,为什么要竭力反对呢”?
“新探的银矿在山民世居之地,若要开采,对他们的生活影响很大。”
遂昌这里位于浙西南丘陵地带,群山连绵。汉民多生活在山间谷地,耕作、经商。山上则是畲家人的天下,他们骁勇善战,有自己的一套崇拜体系。
遂昌本就地少人多,加上双方生活方式、信仰体系截然不同,历史上多次发生过激烈冲突。却也曾经并肩携手,共同抗击过敌人,反抗过强权。
当下地方上与山民有一种无言的默契——山上归他们,寨中头领自己管,按时交税就行,一般情况下,徭役都不找他们。
“新探到的银矿距离他们祖灵之地不远。想要便捷运输矿石,最短的一条路要从当地最大的一个寨子穿过。另外……”秋江犹豫了一下才道:“老矿虽说是废了,银脉终究还是有一些的。”
秋江之前说过,秦淮帮和畲寨就是在银矿上有些交集。
这点众人也不难理解。官府决定停止开采某个矿,并不是说已经挖得一点不存,而是开采成本和收益不再匹配。
换句话说,已经无法大批量产出。
那负责打探得缇骑忽然道:“卢煌这些人也是反对开采银矿的,他们向浙江布政司投过书。当下,卢煌等人还在计划做一次更大规模的上书,应该是要——直送京城。”
楚亭月没忍住,低声问路英:“开矿不是能富裕地方的好事么?”
这个问题高矢寒也不懂,只不过他没那么大的好奇心,他很清楚锦衣卫的价值——只要执行命令,不需要理解背后的理由。
甚至,理解多了,就容易想多,想多了,这活就干不下去。
路英正要开口,忽然改变了想法,朝秋江笑了下:“我这秋贤弟对遂昌更熟悉,让他来聊聊。”
秋江也不推脱,正色道:“万事都与时、势相关,并无恒定的好坏。比如遂昌这里,新的矿脉在深山之中,要想开矿首先要开山挖洞来修路,当下已经三年过去了,那条路还没修出来一半。朝廷又催着要看成果,只能从旧矿里动脑子。可旧矿为何废弃,不就是因为矿产已经很少,挖掘越来越困难,危险越来越大么!”
“这件事刚出来,处州府就有官员反对,当时任浙江布政使的是轩大人,我听帮中弟兄说,轩布政使亲自到过遂昌,召集郡中士绅商议。当时,反对者十之七八。说来诸位可能都不信,就连冯素都是反对的。”
“我是听说,轩大人上书朝廷,极力反对过。”
“可惜,地方县、府两级官员贪功,轩大人走后,他的继任者毫不体恤民情。”
轩輗的继任者和前任浙江按察使差不多,只愿意坐在杭州城的官衙里看案卷,几乎不做现场调查。
话说到这里,楚亭月也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