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照理说应该闷头大睡,却总有人喜欢干点例外的事情。
楚亭月踏进院落就看到秋江。
秋江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身边放着一壶酒,碟子里的东西已经吃完,不知道等了多久。
“秋公子……有事?”
“阿叶和我说,他今天看到高婶晚上拿了个竹篮进了你的房间……大概是在二更头上。”
高婶晚上是要回家的,一般过了正常晚饭时间,她就走了,从没在起更之后还留在县衙过。
“阿叶的形容是——鬼鬼祟祟。他故意弄出点声响,高婶大惊。”
“多谢。秋公子安排个人传话便是,何必等那么久。”
“算是我好奇吧……可否一起进去看看?”
楚亭月嫣然一笑:“多谢秋公子。”
对别人真心的好意,她不会拒绝。
一进房间,她就知道阿叶说的没错。
入住县衙后,她就多次叮嘱过高婶,打扫事后哪些可以碰,哪些不能碰。过去这段时间,也证明了高婶的确不愧是县衙老人,从没越过她划定的界限。
晚上去酒楼和康仵作吃饭前,她给自己沏了壶茶,喝了几口。当时高嫂子已经铺好床,还和她聊了两句,道了别。
她的习惯,每次离开房间的时候,把一些东西调整到“特别”的位置上,一旦位置变动,她就知道有人进来过。
茶壶的把手,被她调整在和她常坐的位置大概四十五度的夹角,壶嘴指向墙角一个花瓶。
现在,茶壶把手的位置正对着她坐的方向,特别的……顺手。
打开盖子一检查:“秋公子,帮忙认一下——”
秋江认真分辨了一下,旋即给了她一个认可的眼神。
这茶是她前两天随手买下的,拿出储藏的瓷罐,毫不意外,里面也发现了同样的非茶叶成分。
“雷公藤。”
两人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雷公藤被加工过,晒干,切细,混在茶叶中并不醒目,不留心最多以为是茶叶渣。
这种生长在山林中的草,不需要太多就能致死。
“阿叶说,高婶提了个篮子——还得查。”
接下来是翻箱倒柜的查,楚亭月不想惊动他人,两个人忙了好一会,秋江在查看墙角的时候忽然停住动作:“有声音……”
两人屏气凝神,确定声音发自床铺方向。
秋江说了句:“失礼了——”抢先上前,没一会儿一声低呼,一个东西被狠狠摔在地上。
一条体型细长,颜色鲜艳的蛇,银环蛇。
遂昌某一任县令,正是在下乡途中,死于银环蛇之口。
山里出现银环蛇不奇怪,在县衙里出现就……太奇怪了。
遂昌这个县衙虽然比不上临安、余杭这些富裕地方,到底还是在县城中央,周围无山无林,出县衙就是当地最热闹的地方。
秋江笑了一下:“按照县衙里种植的情况,来条竹叶青更合理一些。”
楚亭月也笑了下:“竹叶青毒性不够。及时诊治不难脱险。”
刑捕司经常会在山里缉拿罪犯,各种受伤家常便饭。他们也对应制作了不少特殊药物。
作为刑捕司的一员,出差的时候必会带上一个小药匣,里面除了伤药,还有防蛇虫的雄黄,甚至还有一些常年抗蛇毒药丸。
江南地带多竹叶青,楚亭月赴任的时候特地带了对应的药,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甚至一些刑捕司捕快还和当地衙役吹嘘过。
秋江指指茶叶罐头:“误买了不合格茶叶。”又指一下床榻:“偶然进了蛇。”
不管哪种,都是纯粹的——意外。
翌日,县衙里的人一觉醒来,发生了好几件不大不小的事。
锦衣卫高百户正式入驻,士兵环绕在那里吃早餐,在高百户的排场下,县衙的防卫级别立马提升到了州府衙门都比不上的地步。
门口有守卫,屋顶上有弓箭手,所有人员进出全部重新登记,锦衣卫们一晚上就做了好几种通行证,对应从长工到送菜各种状况。
和路英等人融入、静观的风格不同,高矢寒摆明了告诉遂昌所有势力——我知道你们要下手,有胆子就来。
县衙里的各路势力当然不高兴,可当他们看到楚亭月丢在门口的雷公藤春茶和银环蛇后,不满的声音一下停住了。
陈行、王实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一样吃官家饭,他们连自己上司遇险都不知道。
县衙的人更没话说——事实证明他们这里就是不安全。
顺说,展示银环蛇套餐的时候,锦衣卫把县衙所有管事的都提留了过来。杂役跪着,吏员低头站着,大家一起在锦衣卫的目光下瑟瑟发抖。
这已经不是打草惊蛇了,简直是把草砍光了找蛇。
路英明显不太赞同,但高百户干活肯定不会和他商量,木已成舟,他也只能跟着表示一下关心。
顺说,高矢寒把那条银环蛇拎走了,算自己身上。
堂堂锦衣卫镇抚司百户,入住遂昌县衙第一个晚上差点被蛇咬,缇骑们提着刀在一群杂役面前走来走去,每一步都好像踏在他们心上。
高嫂也跪在那里,缇骑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颤抖的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或许她也想不明白,这条蛇怎么跨越了整个院子跑去高百户住的正房。
楚亭月和路英一桌,看着锦衣卫的表演下饭,不时看两眼陈行、王实,眼神里大有——学着点,看看人家的下属多支楞。
等高矢寒吃完饭,锦衣卫对这群县衙土鳖的恐吓也结束了。
高矢寒搁下筷子,擦擦手,望向楚亭月:“本官险些丧身蛇吻,这个案子就交给楚巡司勘察了。”
楚亭月起身行礼受命,脸色一正,开始下令。
她向着刑捕司连续下了几道命令。
彻查两年以来所有离开了县衙的人的下落,不管他们是否离开遂昌,都要追踪到人。
彻查杨二福发迹经历。
彻查前后在遂昌‘意外’丧命的那些案子,所有涉案人员,他们,以及他们的家人的现状。
比如处州通判王易成落水案,当时在船上的所有船工,陪同的遂昌县衙人员,以及没有死的处州府跟来的扈从。再比如,郝知县急病而死,当时看过病的大夫,拿药的药行伙计,以及当时所有县衙杂工。
这个工作量巨大,她交给了陈行,嘱咐他从哪一个案子着手,可以自己决断,但是所有相关人等,哪怕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有个明确反馈。
抓捕杂货店老板——就是她买茶叶的那家。
扣押负责管理杂役的吏员。
最后,将负责高矢寒住处清扫的所有杂役下狱。
最后这三个活,锦衣卫主动要了去,把“亲自拷问”四个字特意强调了一遍。
一时间,县衙吏员、杂役哭成一片,县丞想要求情,看一眼高矢寒的脸色,立马缩了回去。
路英面露不忍,低声道:“不用劳动锦衣卫吧?”
“事关百户大人的安全,自然应该由锦衣卫主审。”
路英有点诧异,又看了她两眼,没再说话。
遣散众人后,楚亭月把路英留了下来,含笑看向高矢寒。
高矢寒冷笑了一下:“巡司真是大方。”
楚亭月走近两步低声道:“那不是……多一个人多份力。大人也想早点了事回杭州城过点舒坦日子吧?”
高矢寒履行前一天的承诺,拿出了锦衣卫对历代仙童情况的调查。
第一个情报就让楚亭月一惊。
“玄青真人是第一个仙童?他不过四十上下。仙童信仰不是诞生于南宋末年么?”
高矢寒一声嗤笑。
路英好心的做了补充:“从县志来看,五仙信仰成风不超过四十年。其标志就是迎仙岛五仙观的建立,这在县志上有明确记载。至于玄青道人,他十岁在五仙观出家,至今二十三年。”
“等等,我也查过县志!”
洪武年间的县志上就记录过“本地有五仙信仰,出现时间不可考,坊间传言已有百余年。”
“楚姑娘应该再去查一下邻县县志和处州府志,不可专信一处。”
“县志被篡改过?!”
路英笑笑,说自己派人查了遂昌临近两个县的县志,再对照处州府志。都在永乐年间才提到五仙教的存在。
这种硬生生把八仙拆配对的做法太古怪,不仅县志,还有不少文人笔记也记录了。
楚亭月拱拱手:“多谢两位赐教。”
高矢寒指指纸上:“这是玄青的俗家名字。”
“他是涂村人!”
一边负责此事的缇骑回答:“他是涂村富户,家中没有人参加过科举,倒是有传闻和江湖上的人往来密切,当地人说他们‘逞强好斗、有侠气’,常带着同村人与邻村抢夺水源等,发生过多次械斗。但是到了他父亲一代忽然信了五仙,十六岁出家。五仙观都是火头道人,可成家。”
“有意思。”
“就是因为其父的原因,玄青真人十岁时候忽然说感应到吕祖召唤,要收他做童子,村里人也不觉得奇怪。和他一起收感召的还有另外一人。消息传到迎仙岛,当时的掌教真人亲自到涂村见二人,并认证他们就是吕祖仙童转世,将他们带回迎仙岛收做亲传弟子。”
“另外一人现在又做什么?”
“回巡司的话,另外一人就是现任涂村五仙观掌教——玄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