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漫□□霞。
折腾了大半宿的村庄依然按照传统节奏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孩童三三两两走入私塾,农人荷锄走向农田。
楚亭月换上少女的常服,和秋江悠闲地用着早餐。
秋江是第一次见她的女装,一瞬间眼中是掩不住的惊艳。
楚亭月回来的时候,东方刚刚一点鱼肚白,整个追击过程和结论,她对秋江毫无隐瞒。
“的确有人闯了五仙观,还是两拨人,观内追到一半就失了踪影。其中一拨人收了点伤,他们就是利用‘受伤’,制造了遁入村中的假象。
“很有意思,这受伤的人来自武艺相当不错的那一拨。想来你秦淮帮的船一靠岸,五仙观就知道了消息。他们追击中发现对方武艺高强、轻功出色,但是并不熟悉这里的地理,立刻就想到了秦淮帮。”
秋江笑了一下:“按照五仙教在当地的影响力,我们的行踪当然瞒不过,也没想过要瞒。若是真要瞒,我就不会开着秦淮帮的青螭船招摇过市。”
楚亭月愣了一下:“青螭船?那是秦淮帮中只有两艘的青螭船?”
秋江一笑:“秦帮主借我杨威。”
“我听说那两艘船上机关遍布,还装了火器!”
“机关不能展示,火器的话……若是巡司感兴趣,等回到船上,可以一观。”
楚亭月暗地里咋舌。
秦淮帮这两艘船实在太有名了,属于换个其他人敢那么做,锦衣卫就扑上去抓人了。有传言说,一些技术连神机营都去观摩过。
这两艘船也一直是以漕运起家的秦淮帮的镇帮至宝,秦邯阳就这么交给秋江使用,还让他知晓船上所有机密……
不知道是浙江分舵在秦淮帮的地位格外高,还是秋江这个人在秦帮主的心中格外重要。
“这两拨人,熟悉山林的那一拨应该就是生活在山上的山民,另外一波……吃不准来历。”
说话间,她丢出一样东西:“秋公子能看出来源么?”
陈行“啊”了一声,看出这是两人遇袭时射来的箭,也不知楚亭月什么时候拔了一支走。
箭很短,是常规羽箭的一半。
秋江喊了个人过来,对方看了一眼就道:“是畲族用的。而且,他们没打算伤人,算是警示吧。”
“为什么这么说?”
“若是想伤人,箭尖会抹毒。那种箭,通体涂成红色,一看就知道。”
“畲族人的箭毒很厉害么?”
“倒也还好,会让手脚发麻动作迟缓,若是中得不多,一两日内无药自解。”
这箭的大小,没点附加物的确杀伤力很低,林中射箭的人只是警告他们不要跟随。
“果然是山民,你们与这些人可有联系?”
那人犹豫了起来。
秋江笑道:“无妨,巡司不是外人。”
楚亭月觉得这句话有点奇怪——她什么时候和秦淮帮就“不是外人”了?
那人才道:“遂昌这里,山多地少,民生艰苦。便是两个村子都会为了一点资源打上十来年,更别说异族。畲族人居于高山之上,我们是和他们有些接触。一些……生意上的接触。”
楚亭月惊道:“听这个说法,他们还是有‘生意’的?”
“有,他们有山货。还有……”说到这里压低了一点声音:“银矿。”
楚亭月和陈行都:……
遂昌产金银是闻名的,但是私自开矿是重罪,这种话实在不应该让他们两个官差听到。
楚亭月立刻转开话题:“秦淮帮在遂昌的根基很深吗。我听说他们很少主动和汉人接触。”
“倒也不是,也有不少畲族人在山下生活,其中还有考上举人,乃至于进士的。但是那些世代居住在高山之上,依然保持着营寨生活的,确实不常和汉民接触。其实,和他们有接触的是永隆帮。”
“宏祥帮呢?”
那青年笑了起来:“宏祥帮和畲族山民.有仇怨,双方死斗都有多次。说起来,这座山上就有一处历史悠久,人口众多的畲家寨子。我听说,人口数千,且人人善战。所以,这里的汉民村落也是均有民兵。”
“巡司为什么那么在意这些畲族山民?”
“他们久居深山,不愿意和汉民接触,那又为什么要去和五仙观的仙童过不去?”
她叹了口气:“整个遂昌的五仙信仰都让我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古怪。”
秋江一拍手:“是不是觉得,我们看到的只是一层皮?”
楚亭月眼睛一亮:“形容恰当!”
楚亭月还有一些话没法说,正常来说,揭开这层皮很容易。秘密只存在于一个人的心中,只要知道的人多了就不存在保密这件事。
虽有藏木于林的说法,然而谎言总要用真实来掩盖,收集信息,倾听讲述、翻阅文献,真实会像拼图一样,一点点显现容貌。
遂昌却特别的奇特,这里的故事格外单一—只有歌功颂德,对五仙的歌功颂德,对虔诚信徒成功的歌功颂德。
这里缺少恐怖的成分,人们说不虔诚会糟神怒,遭天谴,也会告诉你那些人怎么家破人亡,但是,那些故事总是飞一样的跳到结尾。
正常情况下,关于神迹,最终的从来不是结果,而是过程,绝处逢生、柳暗花明,或者飞来横祸、喝水塞牙。对于前者,遂昌的故事很生动,对于后者,他们总是简简单单告诉你:“千亩良田的大家,不到三年就败光了,可怜又可恨啊!”
失去了细节的故事,也就没有了情报的价值。
夜色终止于朝霞满天之时,夜晚发生的事也如朝露散去。
宋员外派了自己的儿子陪同他们去五仙观,这位宋公子来说的时候一脸生怕他们跳票的样子。
楚亭月心想,涂村五仙观和这个村子中最大势力宋家之间的平衡已经彻底打破了。
宋员外只剩下一个漂亮的壳子,别说抗衡仙观,就连控制村子都做不到了。
但她还是疑惑宋公子这一刻的惶恐,只是去参观一下道观,若是因为昨天晚上的冲突,秋江和她一大早登船走人,也不是大事,宋家派人上去和玄昊真人说一句“别等了”了就行。
她又想起来,昨天第一次说起参拜的时候,宋员外并没有这种“不去不行”的表情,而他的夫人更是言语之间带着阻拦。
一夜之间,同一件事,差别是什么——
玄昊真人。
玄昊真人开口邀请了,当着宋员外的面。
所以,宋家恐惧的是——不能完成玄昊真人交办的任务,也或者是“让玄昊真人没面子”这件事。
幸好,他们对这个出产仙童,又刚刚出了事的仙观很有兴趣。
别说玄昊真人邀请,就是他拒绝,两人都会偷偷摸上去。
涂村这个仙观位于半山之上,距离村子山路四五里。
匾额上是“仙童观”三个大字,楹联都讲述仙童舍身,功德圆满的故事。
飞檐斗拱,气象万千。
恢弘之处不亚于迎仙岛。
然而相对于迎仙岛的香客如云,这里要安静很多,让人奇怪靠着这点香火怎么支撑起如此辉煌的殿宇和如此众多的道士。
仙童观道士的数量有百人以上。
观主玄昊真人也是一身朱衣。
玄昊真人的确出来迎接了他们,还安排了自己的师弟陪同向导。
这位真人要比迎仙岛那个民间故事爱好者的玄妙导游强得多,至少业务能力过关,引经论典、头头是道。
更妙的是秋江,什么话题都接的下去。
确确实实对得起他的秀才功名。
秋江问起了她的疑惑——仙观所处的位置交通不变,怕是影响香客的到访吧?
对方也很坦诚,您说的一点没错,我们这里普通香火是不咋样,大部分时候只有周边三十里地的几个村落来维持。
但是我们不靠这些零碎香火啊,仙童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同样的,他们在迎仙岛数年之后还得回来,再要迎走,一看缘分,二也要有足够的诚意。
“仙童都诞生于涂村么?”
道士笑了起来:“自然不是。仙童起于涂村,可再钟灵毓秀的地方也不可能一直出现有仙缘的人。不过么……仙童必须被发现于此。”
准确说,仙童要在以仙童观为核心的方圆三十里内“受感应”。
涂村贡献了仙童故事的起源,贡献了最初两代仙童,此后百年,真正出身在涂村的仙童只有两人。
其他的,都是在路过涂村的时候受了神明召唤,有了感应。
这些感应千奇百怪,有梦到神仙的,有看到童子向他招手,一路跟过去,结果走到仙童观前,然后“宛若当头棒喝,心中一片清明,倒头便拜,请求出家”。
还有莫名展现了神迹的,下榻之处严冬花开、泪落之时死去的小动物复活。
最后一类,是“道士感应到神迹”的。
观主晚上睡着睡着,梦到仙人对他说“我的童子来了,生辰八字如何如何”,醒过来立马去找,必能在方圆三十里内找到合适的;又或者,晚上忽然看到某一家屋顶上五色祥光,彩云缭绕,跑去一问果然当天住了个十岁以下的男童,再看面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
这三种中,最后一类是产生仙童最多的。
最近二十年的所有仙童都是这样诞生的。
这故事听的楚亭月嗔目结舌,没想到对五仙教如此重要的“仙童”,其诞生竟然可以这样不严谨。
除了神迹以外,其他两条都很扯,都属于可以轻松人为控制的。
特别是最后一条,等于是——玄昊真人说谁是仙童,谁就是仙童。
至于获得这个荣耀到底是福是祸,她现在还吃不准。
大殿之侧,同样的飞檐斗拱,气象万千,匾额上三个大字“仙童殿”。
“历代仙童都在这里塑像,留了灵性在此,护佑这方圆数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