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道上下来,距离最近的县城不到十里,距金华城六十余里。
二次见面,楚亭月杀了夜袭小元宝山村庄的匪首,东厂过来的那位上差表现得云淡风轻。不但没有替属下报仇的意思,还施施然带着人沿着古道与对方一同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彼此拱手告辞。
天色微明之时,楚亭月站在官道上想了一会儿,指向六十里外的金华城方向——回城。
至此,他们已经不眠不休了三天时间,辗转上百里,爬山越岭、激战良久。
楚亭月自己也感到了强烈的疲惫,终于接受卫堇的建议,到最近的镇上找几匹马。结果,还没到镇上,楚亭月立马吃了过于高估自己体力的苦——在一阵天旋地转后晕了过去。
晕倒前最后的记忆除了随行人员的惊呼便是一个颇为好听的女子的声音,仿佛在说她有马车可用。
再醒来,已经躺在一处干净的房间里,王实守在边上。
她在遂昌受爆炸影响伤了内脏,不但没有按医嘱休养,相反此后一个月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全靠用猛药平伤,仗着年轻硬撑。
后面两句话是此间大夫说的。所有医者一样,看到这种不珍惜自己身体的行为,都会又怜又恨的碎碎念。
“幼时本有亏欠,当下能健康安稳,你家中长辈是花了大价钱的。小姑娘不好好珍惜,对得起长辈的辛苦么?受伤未痊愈,三餐不定时,怎么,仗着家中有金山银山继续靠重金来填?身体这玩意,可不是钱多就一定能……”
大夫的絮絮叨被人打断了,救了她的是个花信年华的女子。
眉目如画,风姿绰约,纵然是日常之中,一颦一笑依然写足了“风情”二字。
“巡司,刚刚多亏这位娘子帮忙。”
“官爷客气了,妾身不过是正好有一辆马车。”
楚亭月一时很想骂王实一顿,随随便便上人家的马车,万一对方是匪徒呢,车厢里可动的手脚可多了。他和卫堇还是京城上差的日子过多了,总是少了份警觉心。
“多谢……”
女子轻轻摆了摆手:“巡司不用客气,江湖儿女,举手之劳的事何足挂齿。”
“我们以前见过?”
“这倒是没有。不过,我的一个好朋友多次提起。在浙江,官差打扮的女子也只有巡司一人了。”
她轻轻抚了一下楚亭月的头发:“妾身姓秦,客居金华,日后还有相见的时候。”
说完就走了,也不知道刻意留了半个时辰到底为什么。
“她到这个镇上来做什么?”
王实愣了一下:“听说是吊唁的。”
那女子一身素衣,妆容极淡,的确像是来致哀的。
“这镇上哪家有白事?”
王实完全懵了,不明白对方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出去打听了一圈连连咋舌,觉得自己这位上司真不愧是上司,直觉怎么就那么准。
出白事的人家姓薛,遇难的是薛家公子薛涵。
从枕水园脱险的第二天,薛涵暴毙家中。
何淼镇,薛家。
此前,召集金华仕宦人家捐款赈灾,薛涵隐隐有这一代读书人领头人的气象。
薛家却远远称不上本地名门望族,两个词一个都沾不上。
和清和里苏家的数代书香不同,薛家在薛涵以前三代都是商人,大明开国后几十年里,属于见到朝廷差役都要抖一下的那种。一直熬到永乐朝,朝廷允许商人捐官,拿钱换身份,终于能过上和财力相匹配的日子。
薛涵从父辈起就致力于走仕途,找了好机会收购了一大片田地,生意也不做了,靠着田亩过日,专心致志培养四个孩子。薛涵作为长子,充分体现出家里的钱没白花,虽说比不上苏茗那样“神童才子”,到底一步步科考向前,当下算算年纪照样称得上青年才俊,前途无量。
薛涵努力读书又长袖善舞,和地方官员,乡里士绅的关系不差。薛家讣告一发,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吃过药,顶着大夫充满怨念的眼神,楚亭月出现在了薛家。
一辆马车停在街边,车厢做工精细,每一片木头上不是精雕就是彩绘,拉车的两匹枣红马打理得鬓毛顺滑,从旁走过能闻到一股优雅的香味。真正展现了什么叫做“香车美人”。
秦娘子正从里面出来,她未戴帷幄,纵是素衣淡妆照样美的让人侧目。小镇上的人哪有机会见到这般人物,往来行人似乎都为此停下了脚步,只想多看两眼美人容颜。
有人问“这是薛家哪个亲戚?”
有“见多识广”得回答:“这是金谷园的马车,那人是金谷园老板秦娘子。”
与秦娘子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青年,同样风神俊朗,与薛家人道别之后,先扶美人上车,自己骑马随车而行。
秦娘子半卷珠帘,微微探身与他说话。
直让人想到两句诗。
郎骑青骢马,妾乘桐油车。
“楚巡司……”
声音有些迟疑,楚亭月一回头:“苏先生!”
苏茗也刚刚下马,一身素衣,手上提着一个匣子,显然也是来吊唁的。
“巡司是为薛家之事而来?薛兄之死另有端倪?”
楚亭月眨眨眼睛:“啊?”
苏茗这几天也累的可以,来回奔波,担惊受怕,眼底已经有重重青色。
“途径此地,听说薛举人出事,特地来看看。”
薛涵这件事,苏茗是知道一点经过的。
买粮赈灾,参与的地方青年十几个,真正费心管事的只有四五人。枕水园,那个“尹爷”让他们花钱“买粮”,此后官府介入,这群人没有拿全银子就跑了。
没想到,一天后一张条子送到清河里苏家,上面写着一个地址,让他们去那边接船提粮。
匪徒那么“讲信用”的举动吓到了大家,原本负责买粮的那个青年不敢去接。苏茗自然不反对,但也不打算放弃一船粮食,花了一天时间奔波,终于找到有胆子有能力去接船的人。然后就骑马赶到何淼镇上通告薛涵。
“薛兄当时已经昏迷不醒。据说,他从枕水园出来没多久就觉得胸闷头晕吗,还没到家就已经昏迷不醒。”
“当时谁陪在他身边?”
“薛桐。薛家老四。”
薛桐是收到兄长“再带点钱来”的信息,等他准备好银钱,来送信的人却不见了。薛桐就带着钱直奔枕水园,路上遇到获救回家的薛涵,被兄长鼻青脸肿得样子吓得半死。
“薛家请了大夫,说是伤及内腑,虽开了药做了急救,可薛兄一直没有清醒,还吐血了两次,二更时分去的。”
“苏先生可为他诊治过?”
“没有。”
“哦?”
苏茗笑了一下:“小生虽通点医术,却并不悬壶问诊。”
薛涵昏迷不醒,自然不能和他商量事情,他当夜宿在镇上另外一个朋友家中 ,也是天亮后才听闻噩耗。
“苏先生找了什么人去接船?好奇问一句。”
“秦淮帮。”
“……”
“说来也巧,小生的一个故交当上了秦淮帮浙江话事人,恰好又在金华。”
楚亭月心说刚才她没看错人,与秦娘子并驾离去的果然是秋江。
“那人与巡司认识。”
“是,永嘉秋家的秋江。”
苏茗笑得云淡风轻:“我和他都是不务正业的读书人,仅此一点就可浮一大白。”他见楚亭月朝着马车离开方向连看几眼,笑道:“巡司认识金谷园的秦娘子?”
“不认识,但是去过金谷园,没想到那样一个地方的老板竟是个年轻娘子。”
“秦娘子堪称女中豪杰,她也素来喜欢结交江湖女杰,巡司若是有兴趣,小生可以代为引见。”
楚亭月的注意力被一个远远一晃而过的身影吸引。
“那位是——”
“那就是薛桐,薛家老四。巡司见过他?”
“刚才和他说话之人似曾相识。”
刚才和薛桐说话的是个女子,距离有些远,看不真切,身形体态让她想到一个“故人”——杨小英。
迎仙岛大战后,兰仙姑的同伙被抓的被抓,被杀的被杀,偏偏同样地位显赫的杨小英消失了。事后一回忆,她在客舍遇袭后就再没在人前露过面。当时还有人笑话,说这杨姑娘是被匪徒吓破了胆。
审讯时,兰仙姑供述,她们培养“玄女”的几处地方,规模最大的那个就是杨小英打理(当然是以白莲教徒的身份,至少是用这个身份从兰仙姑等人这里弄钱的)。杨小英短短两年声名鹊起,是因为她特别擅长给组织找“良材”——容貌出色且聪慧的少女。她还重新制定了“玄女”的“培养手册”,从备选年龄,容易出“良材”的地方,到少女到手之后如何洗脑,如何分类,每个阶段各自学什么,怎样考核……浙江官学恐怕都拿不出那么一本有理论有实战的指导书。
从迎仙岛和县城中搜出的书信密件,也能看出杨小英和五仙教高层往来密切,她既帮着兰仙姑培养“玄女”,又赞助反玄清的派别,再把双方的情报都卖给了玄青,最要命的是,这个在五仙教各派系间悠游的女子,既不是五仙教信徒,也压根不服从白莲教。
遂昌事件以一场大战为结束,其实还有许多未解之谜。
比如杨小英为何诬陷当时的县令对她施暴,从而激发他们杨家在遂昌根深蒂固的势力,掀开了连续死知县的神罚序幕。
再比如,谭鸣死之前到底发现了什么,使得五仙教在知道连续死官员已经引起朝廷关注的情况下依然向他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