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山林入夜。
从日照金山到伸手不见五指似乎只是一个转瞬。
随着阳光散去,山风呼啸,暑气变成了微凉,山林之中动物的声音多了起来。
一群过惯了刀头舔血日子的汉子,成群结队,手拿武器,当然不怕山林之夜,最多有人抱怨一句“连顿热乎的饭都吃不上”。
“等了结了目标,出去吃香的喝辣的,再找两个姑娘左拥右抱,哈哈哈哈。”
听着这群糙汉子嘻嘻哈哈,尹爷忽然冷笑了一下。
从新出发之后,他带着人刻意和前面拉开了距离,哪怕是如此山林夜里,周围都是“自己人”,他还是带着那个傩面面具,所有的表情都藏在木刻之下。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前面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几个人影出现在山路上,和上一次一样,恰恰好挡在道路狭窄处。
他们跟踪别人,对方却大大方方堵住了他们的道路。
“跟踪我们?”卫堇跳出来第一个说话。
“啊呸,怎么着,这条路只准你们走?”
林中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朝着楚亭月拱了拱手:“巡司有何见教?”
和尹爷一样,他也依然带着兜帽,随时随地都把自己藏在树荫下,绝不让月光照亮他。
他的属下露出诧异的神情,似乎是想不明白这个拿着东厂命令行事的大佬为何如此客气。
其实,在这里的若是北镇抚司的人,比如蔡祥,反而少忌惮。北镇抚司和刑捕司是竞争关系,马顺和宋领司之间相互倾轧,自有胆子大的人愿意从楚亭月这里找茬子来让刑捕司不痛快。
“有一件事,本来想要算了,可是既然又碰上了,也是缘分。”话音未落,身形已动,长剑出鞘。
一瞬间,血溅三尺。
尸体倒地的那一瞬间,那人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脸上不见惊惧,依然是看热闹那种兴味盎然的样子。
短暂出鞘的长剑回归鞘中。
月光之下,楚亭月笑得恣意:“我来讨一笔债。我楚亭月护着的人,不容旁人动手。”说话间,目光从几个人身上一一掠过,那几个正是之前在小元宝山初次夜袭中出现过的人。
被她目光扫到的人都忍不住往后缩了几步,有人甚至控制不住喊了一声“大人——”
林中人哈哈一笑:“出气了?”
“首恶既除,喽罗们就算了。上差说的对,都是自家兄弟。”一拱手:“告辞。”
“慢走。”
林中人看了一眼被干净利落杀死的倒霉鬼,缓缓道:“看样子,目标是真的被截胡了。”
同一个时候,另一边的山路上,轩輗、何书安和一个巡捕司捕快在当地山民引导下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这一条任何地图上都没有标注,山民们一脚脚踩出来的道路,几个时辰前,楚亭月正是靠着同一个山民,沿着同样的道路后发先至,拦在了匪徒和轩輗之间。
山民并不清楚这两拨人的真实身份,他一天之内爬了两次山完全是看在赏金份上。前一次带路的时候,楚亭月等人神色严肃,各个都带着兵器,他压根不敢多说一个字。
当下核心人物变成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家,言谈举止都透着读书人的儒雅,他就忍不住叨咕起来。
毕竟走山路又累又无聊,不得聊两句解解乏。
结果老人家是很客气,但是天还是聊不起来,他一口金华话,对方听了三遍最后笑笑“实在对不住了,听不懂。”
那捕快忍不住好笑,上来一把搂住那山民的肩膀:“大兄弟,我们聊两句,你住山上还是山下啊?平日做什么营生?这条路还有多远前面难不难走?”
何书安搀扶着轩輗,低声问可还撑得住,要不要自己背。
轩輗笑了笑:“老夫早年也是跟过军队打过仗的,没那么娇贵。”
“没想到楚姑娘考虑的那么细致。”
楚亭月这次上来找人,就是让他们改道。
毕竟,如果换了她接这份截杀的活,压根不会漫山遍野的找人,直接到古道出口处等着就行了。
“宋领司在培养人上极有本事。他上位之后的京营培养出来的比他前任在的时候强百倍。京营中人说楚丫头是其中翘楚。”
在此之前,轩輗对这句话持巨大怀疑。
宋领司从一个县城捕头开始发迹,最终坐上刑捕司第一把交椅还挂上了锦衣卫指挥同知的衔头,绝对不会是什么善茬,各种手段讲出来都能止小儿夜啼。
楚亭月第一次出现在京城是八年前,真正以义女的身份亮相其实只有三年,也就是她正式进入京营接受刑捕司训练的时候。
这么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忽然带出来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京城里没有几个人真的往父女之情去想。看着如花似玉的少女,都是啧啧两声,寻思着将来谁能从老宋那里收到这份厚礼。
这种猜测持续了好一阵子,直到楚亭月长到作为“礼物”最该出手的年纪,然后一身戎装和张思仁等人一头扎进了居庸关的莽莽群山中。
一直等着看热闹的官员们才意识到——哎呦,小人之心了哇,老宋这是真的在养继承人啊?
倘若楚亭月是个男子,这事就算有定论了,可惜她是个姑娘。
一个姑娘想要当上刑捕司的继承人,任谁都觉得宋领司脑子还没坏到这个程度。
众人又觉得这只不过是姓宋的换了种方法雕琢他的“礼物”。
琴棋书画,娇媚可人的姑娘固然吸引人,到底还是多了些。
飒爽英姿,能文能武的高岭之花才是稀罕品。
“大人,这次之后……楚姑娘的晋升。”
轩輗挥了挥手:“原本就与老夫无关,不再多管闲事便是了。”
临安罗汉塔案之后,马顺给自己的亲信高矢寒晋升一级,宋领司也想给自己的养女讨个锦衣卫衔。本来是个很简单的事,不巧在当时轩輗正好被皇帝接见,没忍多说了几句话。
事后,他在刑部的老朋友透消息,据说宋领司回去后大怒,骂他连皇帝的亲卫人选都敢干涉。
这口锅扣的,简直给他在诏狱预定了一个房间。
最扯的是,明明是禁中语,却传的堪比六百里加急,他人还没到浙江,这事已经在浙江司传开了。何书安跟着楚亭月在金华江永康段找沉船的时候就被她挖苦过几句,何书安一直觉得他们这位臬台大人此番遇事,楚亭月不落井下石已是高尚,真没想过她能倾力相助。
何书安觉得这个楚巡司是个好人,轩輗却在想他对宋领司大概真的要重新评估一下。
一路思绪,一夜过去,天色微明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出了群山。
楚亭月的安排是,她带人拖住匪徒,让轩輗跟着山民走小路下山,然后拿着钦差按察使的官凭立刻前往卫所,要求当地卫所派兵保护,快马追上大队。
现在,他们已经站在平地官道上,距离最近的卫所不到两里。
一场危机过去了一大半。
没多久,微服出访,生死之间转了一圈的轩輗等人在卫所士兵护送下开始新一轮的赶路。
行到半途,和一队人马当面相逢。
来人是锦衣卫,为首副千户张思仁。
何书安一时间心脏都要骤停,手下意识放在刀柄上。
轩輗泰然自若,双方交会之时,目不斜视。
张思仁也好像压根不关心这群人的情况,扬鞭策马,扬长而去。
事后,何书安在别人提点下才想明白。锦衣卫对轩輗的“抓捕”行动目前是拿不到台面上的。
那夜道观抓人失败,张思仁率人搜山,对楚亭月明白说“轩輗有谋逆嫌疑”,对当地县衙和事后公文上说的都是“有白莲教徒出没,杀锦衣卫密探,因而搜山。”
那一天要是真把轩臬台堵在山上,那就是人赃俱获,轩臬台的下一站肯定是诏狱。
可既然没有堵上,光天化日的时候,别说张思仁,就是东厂提督那位在这里,也不敢动手。
莫说轩輗是皇帝钦点,杨岳氏案中,薛瑄都在诏狱里判了死刑,最后王公公还是没顶住朝野铺天盖地的反对,捏着鼻子把人放出来赶回老家了事。
类似的折腾一圈自己退让的闹剧,这几年王振这边发生了好几起,虽没有影响王公公的政治生涯,到底还是大大折了面子。
这边轩輗归队,期间还有一个小插曲。
轩輗归队后,东厂过来的那个人自然得到了消息,他的属下想到那天山上的情况,生怕折了这位上差的面子,根本不敢提一个字。
这哥们自己想了想反而自己给自己找了个补——楚亭月有说她亲手拿了人交给张思仁么?没有啊。
她只说张思仁在做这件事,大可解释为这桩功劳她让给锦衣卫了。
于是,最后背了个“办事不利”锅的反而成了张思仁。
等到张思仁辗转听说这件事已经好几个月后,这会他依然在金华府兢兢业业“秘密调查按察使谋逆证据”,且不知道东厂也派了人下来截胡。
作者又经历了非常一言难尽的一个月,第五卷已经写完,接下来会恢复双日更新(有些需要再调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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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第 14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