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色初明,一群人已经赶到了十河荡。
这差不多就是昨天狗子看到浓雾出现的时间,然而今天整个水面干干净净,只有远处群山间可见云岚从高处山坳里升起,丝丝缕缕,如带如烟。
按照狗子的指点,很快找到了那群人停留的地方,和阿四说的一样,是一处比较大的沙洲,从上面草木被踩踏的痕迹看,当天不少于五人,而且长时间停留,且干过拖拉重物的事。
西侧岸边脚印非常凌乱,大量重叠,草木有拖拽痕迹,部分地方边沿有滑塌,可以看出在这里出过让所有人慌乱的事情。草叶上能看到大片的血迹和拖拉痕。
结合黑鱼的伤,可以推测黑鱼在水下遇到袭击,拼命向沙洲上爬。沙洲上的人纷纷来救,最终人被拉起来了,但已经因溺水而亡,他们有可能进行了施救。发现无力回天后,又把尸体投入水中。
“让所有弟兄小心水下,靠近水边时要做观察。”
话音刚落,就听不远处一声惨叫。
然后是更多的声音,夹杂着惊呼,救人,和“这是什么”“怪物”“妖龙”的词语,瞬间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楚亭月赶过去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翻腾的巨大的灰色怪物。
长嘴,凸眼,身长足有一人以上。
它正向着远处游去,边游边下潜。
它身后是疯狂溢出染红湖面的鲜血。
遇难的是一个刑捕司的弟兄,他正向着湖底沉去,不断喷涌的鲜血标记了他的位置。
已经有船围拢过去,船上人拿着竹竿等工具捞人,正忙着,沙洲上又传来惊呼。
“啊啊啊,爬上来了,怪兽爬上来了——”
“救命啊。”
沙洲上是一个当地捕快和阿四,捕快已经吓坏了,阿四反而胆子大一点,见那怪兽朝着自己爬过来将手上一把刀用力甩了过去。
刀直直砍中,然后,被弹了开去,怪兽身上连道伤口都没有。
楚亭月站在船头高呼:“船靠过去,阿四,快上船!别愣着!”
阿四第一个醒悟过来,拖着另外一人就往船上跳。
正当此时,那怪兽猛地一扑狠狠咬住了捕快的腿。
船上自有人接应,两个汉子一起发力,将两人一起拖了过来。
到了船上那捕快惊魂未定,就觉得腿上钻心的疼,低头一看,血流如注,小腿上竟是少了拳头大一块肉。
“撤,先撤,快!”
刚才那怪兽暴起伤人,楚亭月甩出一枚暗器,打是打中了,却依然没给对方留下一点伤。
面对这种身量巨大、刀劈不动的怪兽,楚亭月也心生畏惧,何况这怪物水上陆上都能出击,看这身量,真要是对着他们的小船撞击,船怕是保不住。
幸亏每艘船上都有三姓村的人掌舵,惊惧之下,潜力发挥,船行如箭,转眼驶出十河荡。
众人见那怪兽没有追击的迹象,这才松了一口气。
之前虽是慌乱,众人也没有抛弃同袍,刑捕司的捕快被捞了上来,可惜和黑鱼一样,溺水加失血过多,等大伙有空照顾的时候已经断了气。
登岸后,阿四直接往地上一瘫,有人喊:“别在岸边,怪兽会爬上来!”他立马跳起来往后跑了十来步才再次瘫倒。
“巡司,这是什么东西?那军士是不是也是被这怪兽所杀?我们……”
楚亭月摆摆手,自己也是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一下心情才说:“军士身上没有撕咬痕迹,他就是被砍死的。至于那个凶兽,我也不认识。我倒是忽然想明白丁莼身上那些巨大爪印的由来了。”
“被那个怪兽抓的吧?”
“那东西没那么大的爪子。我猜是一种便于在水下抓东西的爪钩,他身上的爪痕是施救的伤。”
卫堇一拍手:“明白了。他当时和那位弟兄一样,被凶兽抓住,沙洲上的人抛出爪钩来救他。那怪物力气大,所以沙洲上有多人一起用力抓东西的痕迹。”
阿四这时候也缓过来了,苦着脸说没法找沉船了,不能下水,光在船上看是找不到的。想要继续,就得除掉这个怪兽。
楚亭月一听,这小村子的人挺有意思,既不迷信又有勇气。
果然,县里的捕快惊道:“还敢除掉?我看,这是恶蛟吧!”
阿四苦笑:“甭管是什么,不除不行啊。谁知道有几个,会不会跑出十河荡。若只有一条也就算了,要是有好多条,以后我们村子还怎么做水上营生,这是断我们生路的啊!”他顿了顿,又道:“小的回去禀报村长,准备好鱼叉、大网,叫上全村青壮年,就不信收拾不了一个畜生!”
知县苏况没有去十河荡,看到这一死一伤的结果大为吃惊。听衙役们一形容,他也不认识这个怪兽,但是提出了一个建议——可以去问问我堂弟。他博览群书,周游各地,见识远超常人,而且正好这两天在我这里做客,还跟着我一起到了镇上。
苏况的堂弟,苏茗,时年二十五岁。
他穿着恰当,举止优雅,神色从容,一举一动都是一个读书人应该有的样子。他一进屋子就说:“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有纸笔么,我画一下你们看看对不对。”
没多一会儿,一幅画已成。楚亭月探头一看,脱口道:“对,就是这个东西!”
苏况大喜,笑道:“真不愧是五弟,没想到仅听描述就知道了。我们一群人讨论了半天都没方向。”
苏茗淡淡一笑:“碰巧而已。此物很少见到,我也是前些年游历岭南的时候遇到过。此物名唤‘鳄’……”
楚亭月和苏况同时道:“《祭鳄鱼文》?”
“没错,就是韩愈《祭鳄鱼文》中提到的那个鳄鱼。此物体型巨大,力气更是惊人,莫说人,便是牛马遇到了,也常常被拖走。”
“不对,我记得当年学这篇文章的时候,先生曾说过,鳄鱼只在岭南南部才有,它怎么会出现在十河荡。”
苏茗笑道:“其实江南之地也有,只不过体型要小很多,至多吃些水鸟鸡鸭,不能伤人。按照你们形容的,一口能将成年男子的脚咬断,还能将人撕咬得几乎断裂,那就断不是这一代能生长出来的。”
“对呀,这玩意从哪里来的!”
苏茗望向阿四:“在此之前,十河荡从未出现过巨兽伤人的消息?”
阿四说肯定啊,虽然他们很少去里面,但按照这两天这玩意出现的频率,真要是早就在湖里,不会才被人发现。
楚亭月站了起来,脸色凝重,先让苏茗阿四等人回避后,才正色道:“失踪的运饷船就在十河荡中。”
出事后,金华江沿江各县都收到通知,苏况也派人沿江来回问了两遍,自然清楚这件事,顿时惊诧,第一句话也是“那船如何进得了十河荡?”
“金华府下令沿江搜寻的时候,可有给你们这艘船明确的尺寸信息?”
答案是——有的。
苏况是认真干活的那种人,还能清晰背出数据,就是阿四说的能进十河荡的极限尺寸,比正常应该参与运饷的船小了一号。
“按照运送饷银和粮草的数量,怎么会用那么小的船!”
她就是自己嘀咕,没想到苏况真的知道,说巡司有所不知,这次运送,饷、粮是两个地方分别发出,在金华府合并后换大船。他又问了一遍,巡司为何如此确定,运饷船就在十河荡?
“因为这条鳄鱼十之**是从运饷船上逃出来的。”
正统十一年七月,当今天子喊做“先生”的宦官王振五十大寿(王振出生年月不详,这里纯粹是情节需要),各地官员都在忙着找贺礼。
年初马顺一个半整生日,送礼的官员就把一条巷子塞满了,去晚点的人需排几个时辰队。走狗尚且如此,主人的排场可想而知。这才四月,运送生辰纲的队伍已经络绎不绝。
楚亭月听说有官员在安南等地搜罗奇珍异兽,这还是个一石二鸟的安排,同时套好了王振和皇帝。
起因是去年不知道谁和皇帝说起昔日大汉上林苑中飞禽走兽云集,年轻的皇帝起了兴趣,王振就说按照当下大明朝的央央气象,也该建一个豢养天下奇物的地方。很快就有人送来一对蓝孔雀,果然让天子大悦,立刻调为京官,当上了礼部侍郎。
一时间,效仿者群起,衢州府的这个兵部官员找人从安南搜罗了一些动物,其中就有一条“能力搏猛虎的水中异兽”。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和人说把这种猛兽送到皇宫合适么?这和送个刺客进去差不多了吧。
“运饷船同时运送了生辰纲。”
这话一出,苏况恍然大悟。
她能对此事如此清楚,也是因为她义父,刑捕司领司让她在浙江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再三叮嘱——价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趣。
临安赵家那个一人高的红珊瑚其实也在她的清单中,没想到被高矢寒抢了个先。
“巡司有几分把握?”
“八分。”
苏况深吸一口气:“行,本官安排人手,抓鳄鱼,捞沉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