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还未等顾清稚登门叨扰,谈允贤便主动来造访了。
应是听了前日陆家园会的事儿,加之严云瑶又是个爱大张旗鼓不吝宣扬的,早把顾清稚见义勇为救下自家幼妹的光辉事迹在闺中传了个遍儿,钻到谈老太太耳中也不稀奇。
又听得说这位顾家独女学了些其曾祖的医术,谈允贤心里便存了孺子可教的心思,打算来会会这个后辈,顺便瞧瞧是否有传说中那般聪慧。
老妇人已年至耄耋,然仍精神瞿烁神采奕奕,一头银丝勾至脑后,盘作一个简约的髻,穿一条墨色暗花对襟褂子,整个人拾掇得干干净净。
顾清稚瞧见她的第一眼,便由衷生出“无愧为古代女精英”之感,慈眉善目的,老眼固然难免昏花了不少,看上去仍带有一丝睿智的锋芒,随着年纪上去越发沉淀为一种阅历与见识的美。
与此同时,对面老妇人远远地望着一年轻姑娘走过来,盈盈行了个对长辈的拜礼,于是笑着令她起来。
举手抬一只西洋眼镜往右眼上凑,见面前的顾小姐着一件不深不浅的湖蓝素纹缎裙,秀髻边戴一枚白玉压鬓簪,手上挽了副白银缠丝双扣镯,既有少女的娇憨活力,又不妨碍那份世家贵女必备的端庄娴静。
再端详其面容,虽说算不上多么貌美,老太太一生见多识广,要说相貌比这顾姑娘漂亮的也不少,但胜在从内而外透出的一股子灵气,便如玉白透亮的一张小脸上点了几抹粉嫩腮红,一见即令人心生欢喜。
约摸瞧了数秒,老太太对她的第一印象:满意。
真真是后生可畏。
尤其是侍女端来一碗燕窝薏米甜汤配杏仁茶时,她愈加满意了——看来这顾姑娘知晓自己牙口不好咬不动糕点之物,特吩咐厨房做了老人普遍爱喝的汤水,是个细致入微的性子。
“老夫人请用。”清稚替她将汤匙摆好,随即侍立一旁,“得您光临寒舍,小女荣幸之至。”
谈允贤以欣赏的眸光注视着她的面孔,双唇启阖:“老身听闻你于陆家园会救人一命之事,不免心痒,想着来瞧瞧是哪家聪明姑娘,这不,一听说是徐阁老的宝贝外甥,撇下这老脸转眼就上门了。”
清稚不免再谦:“老夫人这话真是折煞小女了,小女何德何能劳您亲自光临寒舍,恰是天大的福分了。”
“徐阁老家门第深厚,天下士子何人不心向往之?若这是寒舍,那老身那屋子可就算得上家徒四壁茅舍一间了。不过我前几日见了严阁老那宅子,怪怪,真真气派!怕是皇宫也就那般阔气,这回可真是一入侯门深似海了。”
听着是实打实的夸赞,实则语气里难免透了些嘲意,大有戏谑严世蕃锋芒毕露奢侈太过的口风。
顾清稚安安静静地听着,也不插话,只掩口而笑附和。
心里却忍不住叹了声老夫人不愧是过的桥比人走的路还多,这话也就她敢说得出口。
“严阁老为大明操劳半生,得些赏赐建个大院子也是该的。”她身为晚辈,哪敢跟着老夫人嚼严家的不是,人家毕竟声望和年纪摆在这,再如何直言不讳也不会有人真跟这类德高望重的老人家过不去。
她的顾虑谈允贤如何不懂,于是及时止了话头,说起正事儿:“你救了人家小女儿,不说严家如何,至少救人是大功一件。只是我听闻是那小姑娘核桃卡了喉咙,若是一般法子多是吞了麻煎丸将其咽下去,你是如何不动刀子不动绳线将那物取出来的?”
清稚虽早有预料要被问起这事,但也却未想好该如何答个让人满意的法子。
她总不能真把现代人那套“海姆立克法”供出去吧?
不过细想,这已是明朝,对西洋玩意接受度似乎挺开放,就把这洋名报了好像也不会被当成失心疯。
她便索性如实相告:“这是我从大西国一本医书上看来的,叫甚么海姆立克的,确保是被固状异物卡着喉咙便可依此法取出。”
“大西国医书?”谈允贤一听,顿时来了兴致,“你如何得的这书?”
顾清稚心下微汗,却只能装出从容不迫的模样,答道:“小时父亲认识个西洋的传教士,送了我们好些稀奇玩意,其中就有这本,我那时见上面图样古怪,没忍住好奇看了好几日。”
她这套说辞编得滴水不漏,眼睛眨也不眨,谈允贤自然深信不疑。
不料老夫人的兴趣已从海姆立克转向了那本医书,追问道:“这书可还有?老身想借着看看。”
清稚大惊:“在松江家里呢,改日回去了寄过来给您也无妨。”
谈允贤脸上立时现出惆怅神情:“可惜了,老身倒想瞧瞧西洋人怎么治病的,顺便学些能用的,也治些疑难杂症。说不准这里药方子治不好的,西洋方法倒能一试便灵,百姓也能少受些苦。”
清稚听着老夫人的遗憾,心里不免感叹着医者仁心。
做哪一行便担哪一行的责,她见惯了麻木不仁的世道,这热诚诚的肝肠乍然一现,蓦地就捂了清稚自穿到这世界以来冷了许久的心。
世上多的是人面兽心,即便她运好穿了个官僚地主,吃穿用度超了平民不知凡几,但她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身子,见到这里百姓饿着肚子饥寒交迫,土地却被占了个干净,心内怜惜已如江水泛滥。
因此好容易见到个谈允贤这般善心的,骤而就有了这世界还不是那么没救之感。
一念转到这儿,眼里没忍住含了几分亮晶晶的光,泪汪汪地盯着谈允贤的脸,看上去就像无家可归的孩子求个收留。
“若老夫人不嫌弃,清稚愿拜在您门下苦学医术,正好小女记了些西洋医术在心里头,能帮得上忙的小女一定尽力。”
谈允贤就等她这口一开,既是达了目的哪有不应允的,当下便紧盯少女那一双晶莹透亮的眼珠子,颔首道:“都快望百岁了,还能得你这么个学生也是老身的福气,只是一件——”
“老夫人直说便可,清稚洗耳恭听。”
她便断了沉吟,续说:“你既身为徐阁老家的姑娘,自然锦衣玉食一生顺遂,为何愿意干这医妇苦活?要知医书晦涩难言,一味味药若不将其医理研究透彻,可不敢随意给病人开方子。如此也便罢了,还需四处看诊,女医本就稀少,便要劳烦你不嫌辛苦各处跑动。”
知是老夫人郑重相问,清稚亦肃色回道:“当世妇人得疾,因女医甚少,只能由男医诊治。然大明礼教颇严,男女不得有身体肌肤接触之亲,无奈何郎中只得隔帐问病,或搭一丝织薄巾于妇人腕上,如此难以彻底究其病因,又如何对症下药解人病痛?”
“还有一因,”清稚望着谈允贤沉静的眼,“小女愿不辞劳苦,救人于水火。虽势微力薄,能拯者毕竟有限,但若能因此让一家百姓和乐幸福,小女又岂能顾惜一己之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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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直至月上柳梢头,谈老夫人才辞别。
一老一小皆是面有喜色,无不有夙愿终成之感。两人对着一个病案探讨了差不多两三个时辰,方才意犹未尽散去。
这病案还是出自一个朱姓宗室的老王妃,年纪六十多了,患了半生结肠病,日日腹中便秘。寻了郎中来看也只开了常见的硝黄药方,却也从未见效果。
于是便请了早已名动京城的李太医来瞧,这名医一出手便瞧出了病因,由于平日吃食富贵,身上生了不少肥膏脂肪,心内又忧郁,一股气便堵在三焦上不来下不得,吃硝黄对顺气毫无半分用处,因此算是白吃了几十年药。
顾清稚心里一动:“李太医?”
她顿生又能见到一位大名人的激动感,也不掩饰由内而外呼之欲出的兴奋,心道果然认识了个大人物,总能牵出另一个。
“便是李时珍。”谈允贤提起那位年轻人时眼中满是欣赏,“我与其父是旧识,他自小便天资不凡,给这老王妃诊病也是一针见血。”
“你不妨猜猜他给老王妃开了什么药?”老夫人笑道。
“自是能顺气通三焦的药。”清稚前世学中医时见过这个案例,因此有些淡印象留在脑海里,“牵牛即有此功效。”
“正是,李太医开了方牵牛末皂芙荚膏丸。”谈允贤赞许。
于是两人又对着牵牛的作用研究了颇久,感叹当今药学还是发展不济,对药物的认识仍处于蒙昧状态。
但顾清稚自然不敢说几十年后就能出一部《本草纲目》填补这一空白了。
不过书还没出,人总是能见一见的。
只是男女有别,谈允贤她随时可拜访求问,李时珍她可不能抛下礼教之防不管不顾去找了。
瞧出新徒弟的为难,谈允贤道:“这也不是难事,老身寻个时机将你引荐,若有什么疑难不懂的便去询他,老身知他是个不拘流俗的,若能促他收你为弟子,更是美事一件。老身年纪大了,精神难免不济,总得再寻个良师教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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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0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