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小事自然瞒不过黎淳的视线。
黎老夫人听得直笑:“看来楠枝是真的喜欢江二公子。”
“还不算蠢。”黎淳并没有从书中抬起头来,淡淡说道,“靠个泥板能写出什么字。”
“那可就超过你给的十张纸了。”黎老夫人故意刺道。
黎淳不为所动,镇定说道:“这也是考验,规行矩步之人,如何读书。”
“二公子每次见了我都把纸藏起来,可要和他明说?”黎风问。
黎淳冷哼一声:“吓吓他。”
江芸芸自觉隐蔽地练了好几天字,总算字不会飘,也不会糊成一团,虽然写起来的字是没有笔锋的,但至少一笔一划,只是丑得像在坐牢。
黎循传看过一眼后,面露难色,到底还是挑出几点优点大力安慰道:“还不错,我已经能认出这个字了。”
江芸芸愤愤地咬了一口蒸饼过水抿着吃,盯着自己练了一上午的字,心里开始计算日子。
自己已经在黎家呆了十八天。
后面八天因为和江家撕破了脸,每天出门都有各种意外的好事或者坏事。
不是有弱女子请求帮忙护送回家,就是有大汉故意挡她的路找茬,更有甚者还有人请她吃喝玩乐,每日种种,不言而喻。
江芸芸每日斗智斗勇,来黎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幸好黎公这几日出门拜客,并没有心思放在她身上。
昨日回小院时,陈墨荷说似有贵人要来,前院在大肆装修。
江芸芸瞬间惊醒。
——那个变态王爷要来了。
——她的日子不多了。
可她的字却没有任何起色,连黎循传都不能违心夸奖,黎公应该更看不上眼。
每日路上的绊脚石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近,她夜夜难眠,嘴边已经急地上火。
“你早上写的帖子呢,我给你看看。”黎循传见仆人走了,连忙说道,“你有些字已经有笔锋了,我再给你看看,能纠正的先纠正。”
江芸芸把早上练得十张字帖拿出来:“有些字笔画太多了,我写大还行,字体一缩小就会糊成一团,这可怎么办?比如‘遷’这个字,还有‘擇’,我写起来左右轻重不一样,有点大小脸。”
黎循传对她奇奇怪怪的形容词早已见怪不怪,仔细看着她写的字,伸手在比划连接处修改了一下:“可以在这里顺笔,这里拉太长了,转弯的笔画别太刚直。”
“要是有简笔字就好了,写起来笔画少很多。”江芸芸随口抱怨着道。
黎循传抬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有,但是科举不能写。”
“已经有简笔字!”江芸芸大为吃惊。
黎循传露出哭笑不得的模样:“你说的应该是破体字或者俗体字。”
江芸芸一脸迷茫。
“这些字起源于行书和草书,战国后便开始流行,汉朝的碑铭俗体字、唐朝的碑铭俗体字和经卷俗体字,还有宋元的雕版印本俗体字,这些字体一直在民间流传,汉朝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有一篇章专门收录俗体字,俗体字可以避开先人的名字避讳,也因为推广方便,书写简单,在民间广为流传。”
江芸芸一直以为简体字是国家扫盲运动时才创造的文字,没想到早在战国便流传开了。
“那为什么不推广?”她讪讪问道。
“不是已经推广了吗?”黎循传一脸迷茫,但见他更迷茫的样子,想着他还不曾读书过,应该不了解,便开口解释着。
“秦始皇推行“书同文”后形成了小篆,就是对金文与籀文的简化,直到西汉末年,小篆又慢慢被隶书取代,等到了魏晋,楷书出现,这便是我们现在写的文字,所以你看,现在的字已经简化过了,若是你说的是再简化的字,比如你眼前的这个‘遷’字可以写成‘远’字,但这都是民间用法,不能用到正规书写上的。”
江芸芸一看到那个简笔字顿时眼睛一亮,哎了一声:“这个远不是就很通俗易懂,很好写吗?”
“但你看写这个‘遷’字,笔画多写起来才不会失重,头重脚轻,你这个走字写得太瘦弱,所以才显得里面的字太笨重了。”
江芸芸听得头脑发昏,好一会儿才说道:“那我科举的时候不能写这个‘远’字?”
黎循传大惊失色:“当然不行,这些字本就在民间流传,便是传播得再广那也是民间的东西,若是碰上性格严苛的老师,直接把你文章罢黜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苦逼地接过他批改好的作业:“你说我这个字,你祖父会满意吗?”
黎循传不会撒谎,但也不想打击江芸的信心,小脸皱着,半晌之后哼哼唧唧开口:“要不,再练练。”
“也不知道黎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程度的。”江芸芸托着下巴,唉声叹气。
—— ——
“江二公子一向认真,一刻也不敢懈怠。”
下午来给祖父递交功课的黎循传被考教一番后并未离开,小心翼翼问道:“可练字不能一蹴而就,若是现在落下坏毛病,以后就难改了,祖父想要他的字到何种程度才能过关。”
黎淳慢条斯理在他的功课上画上一个大大的叉。
黎循传眼尾一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胡编乱造,狗屁不通。”黎淳淡淡说道,“重写。”
黎循传低头认错:“孙儿一定仔细琢磨。”
“他如今初学,你每日中午给他批改功课,难道还看不出坏毛病。”黎淳睨了他一眼,“若是你的习字水平这么差了,今后每日可要多写十张字帖。”
黎循传尴尬地站在原处,连着耳朵都红了,半晌之后才哼哼哧哧说道:“孙儿是看他如此努力,就忍不住帮一下。”
黎淳叹气摇头:“我既没有把你叫回去,便觉得你此事没有做错,何必如此慌张,你性子若是一直如此柔软,今后进了官场,怕是要吃大亏。”
黎循传又是低头认错,一脸沮丧。
“你不用给他打听了,等他交上来自有分晓。”黎淳挥手把人打发走。
黎循传被人戳穿小心思,面红耳赤地捧着功课离开了。
“楠枝性格温顺,却并非绵软之人,为官不会有大成就,但也不会犯下大错,何必对他如此苛求。”黎老夫人等人走远后才无奈说道。
黎淳摇头:“只怕会被人拿捏。”
他顿了顿,恨恨说道:“比如江家那小子,倒是会笼络人。”
—— ——
莫名其妙背上黑锅的江芸芸压根就没想到黎循传好心办坏事,正收拾书箱准备归家。
白日那些被修改过的字肯定是要拿回去,晚上再仔细琢磨。
自那日暴雨后,扬州断断续续下雨的日子一去不返,如今酉时过半。天还亮得很。
江芸芸走在喧闹的人群中,湖面上的船只还络绎不绝,日夜不分的集市已经开始为夜市做准备,有店铺开始挂起灯笼,勤劳的卖花女已经在人群中穿梭,她用早上剩下的三文钱给江渝买了一个糖葫芦,又用两文钱买了一簇凌霄花。
江芸芸还在因为今日回家格外顺利,没有出现幺蛾子而不可思议时,结果刚踏入江家小门就察觉出不对劲。
首先今日小门边上站了不少人,那些人见了她不仅没有躲,反而簇拥着站在一起,神色各异地打量着她。
江芸芸目不斜视入内,等过了转弯这才加快速度。
小院内围满了人,打头是管家江来富,周笙坐立不安地坐在椅子上,陈墨荷站在她身边,江渝大概被她们塞进屋内,并不在这里。
江芸芸站在竹林旁沉思片刻,随后面色如常入内。
“芸儿。”周笙看到她,慌张站起来。
她一动,仆人小厮也跟着往门口看去。
江芸芸神色自若地穿过他们,把手中的糖葫芦交给陈墨荷:“这个是给渝姐儿的。”
陈墨荷看了糖葫芦一眼,又看了一眼虎视眈眈的江来富。
“晚饭后给她吃。”江芸芸视若无睹,只是继续叮嘱着,“吃完记得刷牙,别弄坏了牙。”
“这花给你的。”她把一簇凌霄花递到她手边。
周笙盯着那花发怔:“怎么想到买这个?”
“你不喜欢吗?”江芸芸不解,“我看你上次绣了这个。”
周笙嘴角微动,小心翼翼接过花来,嘴角露出腼腆的笑:“芸儿送的,我都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下次看到就给你买。”江芸芸笑说着,“太平桥那边卖花的人很多,价格也很便宜。”
她旁若无人地把书箱放下,从里面掏出没吃完的蒸饼。
“这个饼太硬了,我咬不动。”她苦着脸把饼递了回去,“晚上泡饭吃。”
“怎么买粗粮的,这些是给码头搬东西的人吃的,填肚子又便宜,一文钱一个的,芸哥儿应该买点混着白面的,两文钱一个,口感会好很多。”陈墨荷皱眉说道。
江芸芸呆站在原处,随后恼羞成怒:“古代怎么也有骗子!”
不是说古代民风淳朴吗,那老叔看上去真的很忠厚!
她竟连当了七天冤大头!
“你在胡说什么。”周笙失笑。
江来富在一侧阴阳怪气说道:“二公子读书如此分心,可对得起江家栽培和黎公教学。”
江芸芸扭头,打量着管家,长长唔了一声:“来蹭饭?”
江来富脸上笑意一僵。
“二公子真幽默。”他咬牙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地看着他。
“老爷觉得您读书辛苦,在大公子院子边给您重新布置了一个院子。”江来富能屈能伸,这一秒说话已经是和蔼可亲的模样。
“不辛苦,住这里每天从西侧门走,走得快。”江芸芸直接拒绝了。
“瞧您这话说得,江家给您配了马车,今后您也可以多睡点,不必这么早起。”江来富慢慢抛出条件,“往后月钱也有二十两,笔墨纸砚都是中馈出。”
“这么好?”江芸芸摸了摸下巴。
江来富见她动摇了,立刻来了精神:“而且每季会做四件衣服,身边配一个小厮,这般出入可不是气派。”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随后脸上笑意加深,笑眯眯说道:“不感兴趣哦。”
江来富脑子没回过神来,笑意骤然僵硬。
“二公子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江来富发现自己被人戏弄了,凶恶暴露。
江芸芸也一反刚才的和气,抱臂冷笑:“你也是江家仆人。”
江来富是听说过他教训章秀娥的那些话,神色难看,但心中已经想好反驳的话。
谁知江芸芸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意味深长说道:“我这几日可花了不少钱,哪里能让江家再受累。”
江来富嘴角抽了抽。
世间人人不过爱财权色,谁知一个小小稚童竟能目不斜视,白花了他这么多钱银,若非一直没有成效,老爷也不至于想要直接把人看管起来。”
“二公子不要犹豫了,请吧。”他直接说道。
身后的仆从把江芸芸围了起来。
周笙慌张地握着江芸芸的手臂。
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她,视线紧盯着江来富。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次是打算不给我出门。”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你们觉得这是自家事,黎公还未收徒,不好上门讨人。”
“黎公再是厉害也越不到家务事上。”江来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江芸芸冷笑:“井底之蛙,所见不大。”
“江如琅所求不过是家族荣华,江苍既是一个保证,为什么我不能,宝应学宫一个老师对应多少学生,就算学宫里考上科举的人会看在后辈的面子上照顾江苍,可那种关系能照顾多久,照顾到什么地步,可我若是被黎公收为徒弟,他的子侄,他的徒弟可比宝应学宫出来的同窗要更紧密。”
江来富并未被她打动:“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谁敢放在身边。”
“那也比养一个废物好。”江芸芸针锋相对。
“大胆!”江来富大怒,“大公子已经过了科考,明年举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江芸芸毫不害怕,甚至上前一步,气势汹汹质问道:“明年乡试未考,一切都胜负未分。”
江来富辩驳着:“宝应学宫的人怎么会考不上。”
“宝应学宫的读书人难道个个都考上了。”江芸芸似笑非笑反问。
江来富沉默。
“我若真的成了黎公的徒弟,江苍也能得到一份便利,家族自来便是一体,我还能弑父杀兄不成,万事不是没有商讨的余地。”江芸芸声音一软,和气说着。
“总归对江如琅最有利,不是吗?”
江芸芸言语循循善诱,态度不卑不亢,她句句说着江家,却又字字没把江家放在眼里,偏说的一切都完全切合江家利益。
江来富打量着气势汹汹的少年人。
明明年前见过的人并不是这样的,如今竟也能看得清局势,说出这样的一番话,难道这些年一直在藏拙。
——能忍这么久。
他也是读过一点书的,清楚地知道这样的人不会是碌碌无为之辈。
“王爷马上就要来了。”许久之后,他淡淡说道,“之前已经递了话,若是现在反悔,惹恼了王爷,对江家来说可是灭顶之灾。”
江芸芸背手:“一个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如何能长久,这笔买卖本就是一步败棋。”
“总该有个时间吧。”江来富抬眸,那双狭长的眼睛紧盯着江芸,企图看出他到底是不是在虚张声势。
周笙紧张地看着江芸芸。
不知何时,江渝也跟着从屋子里探出脑袋。
“十日。”江芸芸神色镇定,沉声说道,“十日便会有分晓。”
“太久了。”江来富笼着袖子,淡淡说道,“五日,这几日我让小仆驾车送您去黎府,您也好多休息,免得耽误了学习。”
江芸芸毫不犹豫点头:“可以。”
“老爷那边也该有个底气才是,不知二公子可有定心丸?”江来富的目光看向江芸芸背上的书箱。
他的人几次想要入内偷偷看一下书箱里到底有什么,却不料被江芸芸藏得死死的,连睡觉都放在手边,让人无从下手。
江芸芸笑了笑:“这里面有我的功课,还有黎家人为我批改的作业。”
她把早已准备好的东西递过去。
——竟真是韬光养晦的性子。
江来富心中诧异,接过那叠白纸却也不看,脸上和气笑着:“二公子大气。”
“江管家聪明。”江芸芸拱手,直接送客,“请回吧。”
“就不打扰周姨娘和二公子休息。”江来富也不恼,如来时一般,大摇大摆离开。
人一走,周笙回过神来,只觉得一口气悬在喉咙间,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能沉重叹出一口气来。
江渝从屋内跑出来,扒在她腿边:“哥,你以前不是很怕大管家吗?今日胆子好大。”
江芸芸摸了摸后背,后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吃糖葫芦去吧。”她拿过陈墨荷手中的糖葫芦,这才发现手心也出了一手汗。
她在赌,赌江如琅到底有多大的野心。
“你真的不一样了。”周笙掏出帕子,小心翼翼擦着她手心的汗,“快去换身衣服,小心着凉。”
“五日之后,那个人会收你做徒弟吗?”江渝咬着糖葫芦,天真地问出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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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