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归 第48章 第四十八回

太医诊出怡王妃已有三月身孕，王府按律上报宗人府。这是怡王的第一个孩子，更是嫡福晋所出，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是嫡长，身份不比一般。

天气溽热，李佳氏孕吐得厉害，不复往日利落能干，老王妃心疼儿媳，不许她再看那些账册子、管那些起居琐事。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也不可一日无主，芷菸推脱再三，说自己难当此任，府中事宜全凭母亲做主便是。老王妃却不是那揽权擅专的人，拉着芷菸的手说：“孩子，俗语道‘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如今这是弘晓的家，自然得是他的内人当家，岂有我这老婆子主事的道理？你从前在宫里当差，太后常同我说你是极好极妥帖的孩子，你且放手去做吧，若有那不长眼的、豁出去几辈子老脸不要的，只管告诉我，我去和他们计较，也不与你相干。”

话已至此，芷菸断断没有再拒的道理，只得应下，找李佳氏交接了账册、花名册、库房对牌、钥匙等，回房闭门研究了整整三天，才找来各处管事的婆子，将不清楚的、对不上的一一问清，偶有错漏都改过、补齐，只用了十日，便将家中事务理顺，凡事有人管，凡物有着落，再没有账实不符、蒙混马虎的了。

她做得井井有条，却不多言多语。每日晨昏定省，只是向老王妃回一遍宗室往来的大事，再陪着说会子笑话，去看李佳氏，也只是将当日进出账目报一报、将几个管事家里的要事讲一讲，凡有哪些不顺、吃了哪些亏、受了什么委屈、挨了多少辛苦，一概不提。

对上如此，对下也谦和，下人有个闪失的，只要无伤大雅，能抬抬手过去的也就过去了，但她深谙“慈不掌兵”的道理，那些故意欺她年轻、拈她好性儿的，都立时三刻开发了，以儆效尤。

这期间，皇帝万寿、太后华诞、永瑄大婚、彭福抱孙……皆是芷菸随弘晓出席，与女眷招呼应酬莫不游刃有余、进退得宜，不喧宾夺主，亦不畏畏缩缩，尽显大家气派。

弘晓同母亲说起，兆佳氏不禁感慨：“到底是朱门绣户出身的小姐，是内务府选来的那几个没法比的。”

所谓内务府选来的几个，除徐氏、祥氏外，还有年里赏下的马氏和巴雅拉氏，或是小吏家的，或是异族女子，那巴雅拉氏甚至是到岁数出宫的宫女，皆没什么身家背景，抬不上高位。皇帝随手塞过来，也不知是赏是罚，还是明赏暗罚。弘晓概不放在眼里，更不放在心上，不过是庸脂俗粉，皇帝给他，他便养着。

兆佳氏岂能不知儿子的心思？可她更知他的脾气，是以也不在此事上唠叨，她只管将道理和风细雨地讲给儿媳听，自有枕头风吹到弘晓耳朵里。这个道理，她做福晋时便是懂得的。

果然，芷菸管家后，才觉自己往日所谓才情皆是小巧，治家管事、人情世故才是大宗。她佩服李佳氏从前周全，待李佳氏孕吐好些了，便捡些不太费神的向她请教，李佳氏乐意教她，她也着实聪明，这才得以家里家外、人前人后不出差错。

好容易挨到了十二月，临近月底，李佳氏诞下一个男婴，上报宗人府，以“永杭”之名入牒。

大房门上挂上了一把小弓，炫耀着嫡长子的诞生。

“洗三”当天，与弘晓亲近的、素日要好的叔伯兄弟都来贺喜，贺礼之丰自不必说。四伯父弘晈给了一对儿缅甸的翠玉盘螭佩添盆，收生姥姥拿起大伯父送的赤金棒槌往盆里一搅，说道：“一搅两搅连三搅，哥哥领着弟弟跑。七十儿、八十儿、歪毛儿、淘气儿，唏哩呼噜都来啦！”而后洗澡、打葱、掖金锞子，最后用小镜子往婴儿屁股上一照，说：“用宝镜，照照腚，白天拉屎黑下净！”，再把几朵纸制的石榴花往烘笼儿里一筛，说道：“栀子花、茉莉花、桃、杏、玫瑰、晚香玉、花瘢豆疹稀稀拉拉儿的……”

芷菸头一次见满人的“洗三”礼，觉得甚是有趣，便将收生姥姥的唱词默默背下，晚上一一抄录下来，想着下次见面带给表哥一看。

刚吹了灯，房门被人推开，桔青撂帘子的手一顿，守夜的小丫头已经在跪在地上，小声道：“王爷吉祥。”

芷菸只觉好笑，半夜三更了，还有什么可不吉祥的？

桔青福了福，带着那个小丫头退了出去，将门轻轻掩上。

屋里一片漆黑，弘晓却不偏不倚地坐在了床边，将还未躺下的芷菸细细密密地抱在怀中。

他不言，她也不语，仿佛久别重逢，愁肠万千，不知从何说起。

过得许久，她才推开他，轻声道：“今日大喜，你该去陪福晋和小阿哥。”说罢，便径自躺下，不再看他。

静夜之中，他叹了口气，重重砸在她心上。

许是累了，她很快睡去，不知他几时离开。

是夜，芷菸又做了那个梦，她听见自己说：“姐姐们且去吧！当日祝融与共工大战，八百里天河水竭，我时是一株小草，将枯未死之时，遇一仙童以其师父仙酒浇灌，才得修炼飞升。三生未见，今朝再会，我须在人间还了这段幻缘、报答灌溉之恩才可回去。”

众仙姝听了，皆谓是这道理，小妹合该有此一劫，便驾云飘渺而去。

梦到此处戛然而止，芷菸猛然睁眼，发现自己又赤脚站在后头小花园里，她蹲下来，出神看着那方几近平整的小丘，落下泪来。

不过一载，已无人问津。

她伸出手去抓土，一把又一把，将那小丘抹平。

既然不合时宜，便当从未发生罢。

不到四更，芷菸觉得喉咙火烧火燎，自知是着了风寒，不愿惊扰旁人，也怕过了病气给小阿哥，便挣扎着起身，倒了杯凉水漱口。等到天亮，桔青进来伺候梳洗，才知道自家主子病了，偏又不让声张，只得依着侧福晋的意思，照上次治风寒的方子用药，一日两顿药、三顿饭送进房中，其余时候闭门休养，概不见人。

不巧那日弘晓接了帖子外出，三天后回来，听管家说侧福晋病了，还不让叫大夫，在房里闷了几日不出来，便甩下路义和路明，一步三尺远地赶到西跨院，先是敲门，而后砸门，最后一脚将门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