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归 第46章 第四十六回

从前月信一向不准，这次迟迟没来，芷菸也没放在心上，不想竟是有喜了。可惜这胎怀得不实，又赶上弘晓生病、禁足，再突闻卢氏病故，刺激之下，动了胎气。求守门的侍卫进宫回禀太后，又派了太医出来，吃药、卧床，养了二十天，还是滑了胎。

老王妃既心疼又惋惜，连说都是自己的过失，金氏年轻不经事，她不应该看不出来，平白让金氏糟了那么大的罪，还可惜了那个已经初成人形的男婴，真是罪过。

李佳氏更是自责不已，想去榻前照顾却插不上手，只得同老王妃一道念佛抄经，又张罗请来一班和尚、一班道士，做法事七七四十九天，再安排人托金氏娘家送进一口小棺来，将那巴掌大的孩子暂且葬在了藏书楼后头的小花园里。

自那孩子入土，芷菸便总做同一个梦——似到人间历了一遭劫，当归之日，仙乐鼓舞，瑞彩千条，众姐妹站在云端，齐齐向她招手，“妹妹，回来吧！回来吧！”她便向她们走去，足下祥云顿生，将她送往天际，仍做那司花的仙娥去了。

待醒来，必定赤脚站在小花园里，直愣愣地看着篱边那一方矮矮的土丘。

初次将弘晓吓得不轻，只见她正睡着，忽地坐起，衣裳也不穿，鞋也不穿，径直往外走，脚步极快，叫也不应。到了小花园，也不干什么，只看着那土丘发呆，不言不语、不哭不闹，就那么看着。等到醒了，懵怔怔地四下打量，见了弘晓便问：“我怎么出来了？”

几次下来，弘晓也不叫她了，她一起身，便拿着棉袄跟上去，待她站定，给她披上，陪她站到醒来。

醒后便忘了梦中情景，再梦又觉熟悉，不知因何而起，不知向何处去。

因此时抓药不便，薛太医便配了几盒药丸子一股脑送来，有补血的、理气的、滋阴的、安神的，芷菸每日里吃药比吃饭还多，有时药丸子像堵在心口似的，连饭也吃不下，只想躺着顺气。

小厨房想着法儿做吃的，这个羹、那个露，不知换了多少花样，芷菸胃口好了吃上三四口，胃口不顺了吃一口吐一口，不但吃不进去，反倒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弘晓面上不急，嘴角的燎泡却始终下不去。芷菸瞧着心疼，说：“我这身子不是一时半刻能好的，这些药丸子里什么人参啊灵芝啊应有尽有，就算吃不下饭，想也无妨，有这么多好东西吊着，这口气且断不了呢。”原是想逗他，偏让他吃了心，竟掉下泪来，芷菸赶紧用帕子去擦，“我的爷，怎么比我还不如了？这两个月来，我一滴眼泪没掉，你倒哭了几起儿了。”谁知不说还好，一说那厢眼泪掉得更急了，芷菸赶紧说：“好哥哥，是我的不对了，我再不提了好不好？说来我从前几日就想吃一样东西，只是多年没吃了，我也不太知道是怎么做的，就没同你说。”

弘晓涨红了脸，用袖子两把抹干净脸，哑声问：“想吃什么？”

芷菸想吃的，是旧时在苏州家里吃过的一种小荷叶小莲蓬汤，大抵是用银质的花模子将面团压出小荷叶、小莲蓬的形状，再用荷叶熬煮的鸡汤煮熟。别的倒还在其次，就这模子磨牙，从前是织造府上备膳用过的，如今上哪儿去找呢？

芷菸说：“我就这么一说，让小厨房煮碗热腾腾的疙瘩汤也是一样的。”

弘晓笑道：“我知道了，你先睡会儿，我去吩咐他们。”

芷菸依言躺下，没多时便睡着了。只当弘晓让厨房做的是疙瘩汤，谁知等芷菸醒来，端来跟前的却是真正的一碗小荷叶小莲蓬汤，汤汁鲜亮，香气浓郁，小荷叶、小莲蓬漂浮其上，精致小巧，栩栩如生。

弘晓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尝尝，是不是那个味儿？”

芷菸张口吃了，眼中瞬间蓄满泪水，忙偏过头去，恐眼泪掉在汤里，糟蹋了弘晓的一场功夫。

原来弘晓哄着芷菸睡着，便去了小厨房。厨娘们杀了一只三黄鸡，用文火吊汤。这时节没有新鲜荷叶，掌厨便用干荷叶加上自己栽的薄荷，调出荷叶的清香。弘晓则想了个法子，用最细的刻刀一个个雕出小荷叶和小莲蓬样式的面疙瘩，总共雕了四五十个，已经累得头昏眼花。从晌午忙活到黄昏，统共煮出两碗，着人给老王妃送去一碗，这一碗热了两回，才等到芷菸醒来。

芷菸吃了两口，皱眉道：“好是好的，就是没滋味儿。”

弘晓说：“我尝了口汤，咸淡正好啊，你在病中，不能吃太咸的。”

芷菸说：“你再尝尝，真的没味儿。”

弘晓舀了勺汤喝了，芷菸又让他尝一个小荷叶，他吃了，她又让他尝口小莲蓬。弘晓这才明白，芷菸是想让他也吃些罢了。

那日怡亲王府求人进宫请太医，恰巧帝后皆在寿康宫，太后细问了缘由，做主让太医院派个妥当人去瞧病。皇后拿眼风扫着皇帝，后者却一言不发，只用碗盖细细撇去茶叶，小口啜茶，仿佛有千般滋味要一一品来。

一时来通禀的人走了，太后也拿起盖碗，浅啜了口茶，似不经意地说：“那孩子福薄，御旨赐婚嫁了亲王，婆婆又当自个儿闺女似的疼着，岂有什么不足的呢？偏就坐不住个孩子。”

皇后附和道：“母后说得正是，她一向身子弱，不想出宫了也没养好，可惜——”

“皇后，永珹和永琪的风寒好些了吗？”皇帝截断了皇后的话，淡淡问道。

皇后忙回道：“想是好些了吧？得问过阿哥所的掌事嬷嬷和贴身伺候的——”

皇帝放下茶杯，偏头看去，“阿哥们的情况不清不楚，对一个打发出去的宫女倒是上心，皇后，你这个嫡母是不是不想当了？”

皇后慌得跪下，“臣妾知错。”

皇帝却起身，辞别太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得寿康宫，皇帝沉声吩咐：“李玉，让薛太医去怡王府，等他回来，你仔细问问，什么症状，吃什么药，若是王府里没有的，就从御药房出。”

李玉应下，赶紧去办。

皇帝看着远处天边越积越厚的乌云，喃喃道：“又要下雪了……她……喜欢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