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归 第39章 第三十九回

对那《风月宝鉴》，芷菸起初并未着意，某日弘晓宿在大屋，她便随手翻看，不觉竟看了一夜。

文辞新颖，华而不浮、俗而不淫，书中人物各自行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皆栩栩如生。第二天又花了半日看完，掩卷回味，像在戏台上看人演了一遍似的。

见到弘晓，迫不及待与他说了诸般感慨，追问作者何人？是否有缘见上一面？

弘晓等她说完，笑道：“这位故人你也认得。”

“我也认得？”自己几时认得这等天才？

“这书是梦阮所写。”

“表哥？！”芷菸惊喜道：“他多早晚写起这个来了？难得舅舅也纵他。”她知道表哥文章好、诗才好，却不知写起话本也得心应手。何况舅舅一向谨遵孔孟之道、程朱理学，对诗经楚辞、传奇演义一概不屑一顾，幼时他们看这些杂书，都是偷偷为之。

“世伯倒未必知道，梦阮是在宗学里抽闲写的。”

“表哥还是整日耗在宗学里吗？”

弘晓点点头，有些犹疑着说：“菸儿，我将你改换身份之事同梦阮讲了……”

芷菸问：“他作何反应？”

弘晓苦笑，“险些与我割席。”

芷菸叹气，心中不是滋味。

因深知表哥的脾气，故省得这“割席”二字包含几多酸楚，弘晓为此受了何等委屈，又何尝不是替她受过。

却说回曹家，上下老小只靠曹霑一人俸禄和京郊几亩薄田度日，曹頫年迈，卢氏产后落病，幼子先天不足，衣食住行之外少不了延医请药，况曹霑自从当上公差，应酬交际逐渐多了起来，他从前也是见过使过银子的人，有时出手没有轻重，是以生活日益艰难起来。

同父亲商定后，曹霑将其余人打发了，只留萍儿和曹喜操持里外。他也不早去晚回了，早上伺候父亲吃了药、吃了饭才去应卯，下午无事便早早回家照应。时日一长，只觉无趣得紧，便在学中看些闲书打发时间，偶也捉笔写上几行，年余下来，竟累成一册。

那日弘晓去宗学寻他，看见案子上订了一半的册子，不免好奇，随手翻开，竟看进去了，便催着曹霑赶紧订好，借他去读。

二人饮茶闲聊，弘晓从自己庄子上遭灾减收，似不经意地转到曹家日常用度，曹霑只说够用，有月银、有田租，年节下还能送点瓜果蔬菜来，足够一家人开销。

弘晓知他生性要强，便说有个宗室偶然看了他的画，甚是喜欢，想托弘晓求几幅，不拘画什么，山水花鸟、园林美人都行，若他答应，先留一锭银子做定，画好还有润笔费用。

曹霑思索片刻，应承下来。弘晓便向袖笼里摸了个五两的锭子，约定半月后来取画。

定日到了，弘晓如约来取画，留下五十两银子，并归还《风月宝鉴》。

送走弘晓，曹霑拿着那卷银子，觉得这凉白之物甚是烫手。他在坊间或有些声名，可远没到名震皇城的地步，就算真有这么个宗室，他一介白衣，人家直派个小厮来索要便是了，何必巴巴地托怡亲王来？这请托的人情又怎么还？他领会弘晓苦心，也着实缺钱，才不得不装傻充愣。他在铜盆里洗了把脸，水纹褶皱里的那张面容，哪里还有半分才气灵气君子之气？他对自己不齿。

回到家，将银子交与卢氏，叮嘱她仔细着用。

卢氏问清银子来处，不冷不热道：“宗室未必真有，苦心想必不假，只是这苦心是怡亲王的，还是那位侧福晋的，旁人倒说不上来了。”

曹霑被她说中痛处，又臊又恼，一张脸涨得通红，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卢氏自知占理，便不依不饶，“倒是大爷你的苦心没人体恤，又许是人家察而不应，嫌咱家庙小呢。”

“你——”曹霑一手高高扬起，却在卢氏的逼视下软了下去，颓坐在凳子上，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卢氏冷哼，“是啊，我从前不是这样的，是让你们逼成这样的！自我进这家门，你可有一时一刻真心待我？你成日泡在衙门里，不知道的还当你多上进要强呢！殊不知连个生员也不是！对我如此也就罢了，儿子总是你的吧？我拼去半条命生下他，可都过了周岁了，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成日里凭人浑叫着，这也是曹家传袭的规矩？你不经心，老爷子也不经心，平白叫我们娘俩被人欺负作践，连下人都敢骑到我的头上——”

“你可认识哈八？”

话被截住，卢氏怔在当场。

曹霑看向她，眼中雾气蒙蒙，像能把人吞进去似的。

“你可认识哈八？”他重复，又问：“抑或，岳父认得此人？”见卢氏变颜变色，遂点头自语道：“我果然猜得不错，是你……是你们……孟巧儿何辜？你们竟要置她于死地！”说罢，大笑着踉跄离开。

卢氏呆愣愣许久，目光转向原先放珊瑚屏的地方，只觉得浑身发冷，不住地打起摆子来。

当晚，卢氏开始发烧，魔怔了一般，手脚乱画，口中胡言，睁眼不醒，叫也不应。

找大夫、吃药，只是药吃下去好一半天，后半日又烧起来，如此反复几天，五十两银子见了底。

直到弘晓又去宗学里寻曹霑，得知他家中有事，七八日没去了，才寻到府上来，知道了这个情形，吩咐路义去把巫医请来，喧闹了一场，才将卢氏镇下来，灌进药，沉沉睡去。

弘晓等在正厅，听曹喜说夫人睡着了不闹了，便让路义拿银子去谢巫医，又对曹喜说：“你去回明你家老爷、大爷，我先走了，让他们不必到前头来，我原是找你家大爷闲叙，并无要事。”又让路明拿出一个钱袋子递给曹喜，“我来得匆忙，没带多少银子，这里约莫一二十两，给你家大爷应个急。”

曹喜不敢收，却被路明将钱袋子往怀里一塞，未及反应，那主仆二人已拔脚走了。

转天一早，路明又到曹府来，在后角门等来曹喜，不管他如何推让，只将自己的差事了了。

曹喜看着手中的一封银子，不知如何和自家大爷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