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淼看着他们,眼前恍恍惚惚的,仿佛看到一群疯狂的蚂蚁。
一只蚂蚁走到他的身边问他:“同胞,你要加入我们吗?”
宋淼说:“不,我不走。”
那只蚂蚁遗憾的离开了。
村子里几乎空了。
能走的、愿意走的都走了,只留下一些走不动的、不愿意走的人。大部分是老人,年轻人只有一个。
留下来的老人们都看出来了,这个年轻后生脑子有点毛病,时而清醒,时而犯傻的。他们心里有些惋惜,但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可以去关照他人,他们饿啊,好饿,干旱的大地上已经没有能够充饥的食物,只有土,吃土吧,吃土吧,盼望骗一骗肚子,好歹少受片刻这熬人的饥饿。
堂屋里,宋淼抱着奄奄一息的牛和已经死去的狗,坐在地上静静的等待死亡来临。
死有什么可怕的。他看着门外烈日耀目的光,心想。
活着才需要勇气。
他靠在牛的身上,昏沉沉的将要睡过去,恍恍惚惚他感到灵魂仿佛脱离了沉重的身体,轻飘飘的要飞起来。
他突然惊醒了。
他看向轻轻推开他,站起来的牛,用目光说:牛,你要去院子里转一转吗?
牛看他一眼,慢慢向门口走去。
宋淼吃力的起身,跟在牛的身后,他感觉自己脚下软绵绵似乎踩在云端,摇摇晃晃仿佛时刻会跌落下去。
牛,他想要叫它,你要去哪里?
牛走出堂屋,走进院子里,走到院门后,回头看他一眼,用嘴衔开门闩。
宋淼睁大眼睛,“不……”不可以出去!不可以出去!回来——!牛,回来——
牛衔住门闩,拉开院门,缓慢沉默的走了出去。
走到一片空地,它抬起头,向着村子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嘹亮牛啸:“哞——”
“不要……”宋淼泪流满面,手脚并用往前趴,往前追,压榨出力气喊:“不要——”
“轰隆!”
牛倒下了。
宋淼爬到牛的身边,抱住它瘦骨嶙峋的身体,眼眶从干涸的身体中压榨出水分汇成泪液,滴滴滚落到牛的身上,宋淼哭到发不出声音,悲痛攫住他的心脏,牛倒下的那一瞬间,他灰暗残破的世界也倒塌了。
啊——
啊啊啊——
宋淼趴在牛身上绝望哭嚎。
“是牛叫声?”
“好像是牛叫声。”
“怎么会有牛叫声?”
“哪里来的牛叫?”
村子里,待在家中等死的老人陆陆续续走出屋子,向着听到的牛叫声发出来的方向走去。
“那是……牛?!”
“那是一头牛!”
“那里有一头牛!”
“这个时候了还有活着的牛!”
他们走近了,更近了。
“那是……那个后生。”
“这是他家那头牛吧。”
“好像是的。”
“……”
经年的老人看到这个场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他们扶起悲痛欲绝嚎哭失声的年轻人,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他:“孩儿,莫哭。它这是想救你啊。”
“孩儿,站起来,牛把它的命给你了,你的日子还长。”
啊啊啊——
“孩儿,天旱存不住,得赶快把牛处理了。”
“孩儿,你对牛好,牛知道,它这是给你报恩了。别辜负了牛的一片心!”
不要!不要!啊啊啊——不要——
不要啊——啊啊啊……
宋淼嚎到喉咙出血,也阻止不了,他什么都阻止不了。
就在这片空地上,几个老人蹒跚着拿来刀,在宋淼的面前,将死去的牛分解。
一个老人端来一碗刚煮熟的肉,喂给要哭死在地的宋淼,宋淼吃不进去,被老人强制喂进喉咙,“你得吃!牛拿自己换你活,你不能辜负牛的一片心!吃下去!”
宋淼没有力气挣扎,他崩溃了,胃不断的抽搐,将吞进去的食物吐出来。
老人将食物捡起,重新喂他吃下去,“你得吃,吃了才能活下去,孩儿,牛盼着你活下去,你不能辜负牛啊!吃吧,吃吧,好孩儿,吃了好好活下去……”
制住他的老人絮絮叨叨:“你不忍心吃牛是不是?可牛马生来就是这样的命。活着的时候替主人家干活,死了进主人家的肚子,它们生来是这样的命。你不忍心是不是?你不忍心那就好好活下去,活到灾难结束的那一天,活到世道恢复的那一天,你给牛立个坟,给它烧香火,烧多多的香火,给它积阴德,让它拿去消阴债,消完阴债下辈子不再托生成牛马牲畜,下辈子托生成人。这样才是报答它对你的一份心。孩儿,你不相信是不是?我告诉你,这是咱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没有一句不真的,咱们的祖先们都在阴世里住着呢,年年收咱们烧下去的香火,哪年的香火要是烧少了,祖先们还要托梦来骂人呢。”
“孩儿,你吃吧,你得活下去,你身上还担着牛的命呢。”
啊……啊……啊——
“吃吧,吃吧,这世道,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老人们将牛身上剔下来的肉煮熟,放在烈日底下晒,晒成肉干,能够保存很久。
干瘪的牛肚肠被他们煮成汤,煮熟的脏腑肚肠捞出来,和牛肉一起晒,他们一人喝了一碗汤,喝完后发出满足的叹息,“真香啊!”“临死前还能喝上一碗牛肉汤,够了,够了。”“咱们是沾了这孩儿的光啊。”“孩儿,活下去,牛等着你给它烧香火呢。”
这一年的冬天依旧寒冷,依旧干旱。
宋淼像一座会眨眼的雕像,坐在火炉前,仰头看着玻璃窗外,眼神呆滞死寂。除了会呼吸,会眨眼,他看起来一点不像个活人。
村里只有他一个人了。那天他从昏迷中醒来,身边放着一袋肉干,一袋散发着牛肉香气的肉干,这股香气刺激的宋淼发了狂。
——或许刺激他的不只是这股香气、这袋肉干,还有随着意识复苏,他想起了自己吞下了牛身体的一部分这件事。
从那一天之后,宋淼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了,像一具能动、能呼吸、能吃喝、能睡觉的雕像。
或许应该用另一个词来形容他——行尸走肉。
宋淼变成了一副还活着的行尸走肉。
把他变成这副行尸走肉的老人们,自那天之后再没出现过。他们无声无息死在家中的某个角落。
宋淼熬啊,熬啊,熬过了第三年的春天,熬过了第三年的夏天。
支撑他熬过一天又一天的那个袋子,终于空了。
那天,他把空空的袋子抚平每一条褶皱,当被子一般盖在身上,他闭上眼睛,安然的陷入睡梦中,希望自己睡去之后,再不要醒来。
咔……咔……
咔咔——
宋淼的意识海中,被刻意遗忘三百多天的彩色转盘正在缓慢的、卡顿的逆向转动。
咔咔……咔咔……
咔咔咔咔咔咔——
转盘飞速逆转,开始褪色、破裂、粉碎、消失。
时光倒流,故事回到最初的那一刻。
红砖墙面的房间里。
“嘭!”
宋淼从床上摔下来,顾不上疼,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奔出房间。
牛圈里,牛安然趴在地上,嘴巴一嚼一嚼,正在反刍。
宋淼趴在牛栏上,直勾勾的盯着它看,看着,看着,他的眼睛越来越亮,他的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啊,太好了,你还在。”他喃喃说道。
虚弱的身体在提醒他当前的处境。
宋淼抬头看天空,蜡黄的、没有血色的脸上盈满微笑。这应该是原主病死,他刚刚接手这副身体的时候。
太好了。回到最初的时候,他有足够的时间做准备,来应对即将到来的灾难。
宋淼去鸡窝里,捡出了六个鸡蛋。这是在今天之前,原主已经病的五天没起得来床,五天没捡的鸡蛋。
宋淼磕了两个,蒸了一碗蛋羹,主食还是土豆。填饱肚子,休息一阵,感到身体恢复了力气,宋淼开始忙碌起来。
宋淼找出原主的小学教科书,找到书上的世界地图,这张地图实在太简陋,只告诉了小学生们世界有多大,大陆上几个国,本国内有多少个州,山川江河、郡县道路的标注完全没有。
宋淼找到他在地图上的位置,楚州。
楚州的东南方向,尽头是大海。
宋淼默默的确定了自己要去的目的地。
全国大旱,靠海边的地方,再怎么干旱也不可能连海水都干完了吧。
地图有了,接下来是出行工具。
宋淼从院子角落里拖出一架牛车,擦洗、修补,从杂物间里找出一罐桐油,仔细的给车架刷上一层。桐油晾干后,这架牛车看起来就跟新的一样了。
地里的粮食还不到收获的时候,宋淼计划九月出发,他还有大约两个月的时间做准备。
在准备期间,宋淼在村子里找到了他的小狗,小狗真好骗啊,一块肉骨头就跟着他回家了。
宋淼摸着鲜活的小狗,想的是长大之后骨瘦嶙峋,趴在地上失去呼吸的小狗。他亲小狗的脑袋,自言自语说:“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你一身黄黄的,叫你大黄?不行不行,太普通了。……叫你旺财,怎么样?正好你一身黄毛,有点像黄金的颜色,旺财,多衬你。”
“决定了,你就叫旺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