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亭湛靠着墙看了一会儿。
在人群中央的裴晚安,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浑身高贵,神情冰冷。
一双眼却红红的,他似乎常会红眼眶,但等不到眼泪落下就逼着自己全都收回去。似乎是为了证明他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为你哭,你配吗?”
那双眼睛漂亮极了,带着点生气与不甘瞪着你的时候更要命,眼波里流转隐匿着无声的情绪,却又总是让人在被他吸引的同时就被眼底的高不可攀刺到。
好像谁多看他一眼都是对他的亵渎。
他不是不会,也许是不会吧,但主要是不愿,自己屈尊降贵到和谁撕扯在一起。
他压根就不是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他的说话方式,外貌身材气质,和在场大城市的普通人都不一样,甚至跟很多只在传闻中伴随着街边停放无主超级跑车出现的富豪子弟也不一样。
他认定自己必须一定受人追捧。
他不是看不起人。
是看不起普通人,看不起平庸的生活,看不起别人不用崇拜的目光看他。
他在万众瞩目的地方活惯了。
可是,落魄就该有落魄的样子,在这里的许多人都没兴趣伺候他。
更喜欢看跌下神坛弄得满身淤泥。
也有人不是。
*
“你!”叶落落被噎得够呛,匪夷所思的是,平时对于嫂子这个梦寐以求的称呼得到认证,却似乎让他不满,要来拉温亭湛的衣服。
“学长,你怎么这么说,我已经道歉了……”
温亭湛笑吟吟地,偏头,跟裴晚安说了声:
“永远不用原谅,”
“这是他们欠你的。”
但在只有近距离才能看到的空间里猛地低头,阴鸷地看了叶落落一眼,“我劝你现在滚。”
不要说叶落落。
裴晚安觉得,他也被震慑到了。
往四周看,很多员工都避开他的视线,只有一个人毫不避讳地跟上了他。
“你跟着我干什么?”进电梯时,裴晚安按住关门键,问他,“上面是管理楼层。”
“你哭了?”温亭湛却盯着他的眼问他。
“不关你的事。”裴晚安后退一步,看着电梯楼层跳跃的数字。电梯门刚关上一半,却被人拦住。
“你到底想干什么?”裴晚安心里憋得慌,没状态游刃有余地交锋胡闹着玩,愤怒地看着面前这个霸道的人,心底一阵无语。
“你都跟丛从说你喜欢我了,还不关我的事?”
裴晚安一阵莫名。
突然明白过来。
恐怕又是丛从不知道从哪儿捕风捉影得出的假想。
“我没那个意思。”裴晚安懒得跟他解释。
可是到了顶层,走了好一段,温亭湛还跟着他。他个子很高,还穿着西装,回头率很高,他跟着,旁边先怯生生恭敬叫“会长”的人经过后又开始议论:
“那不是在a国那种地方呆了三年的小裴总吗?”
“今天怎么下楼了,我还以为他最近还不敢见人……”
“真是可怜,听说他是那个,所以跟女的一样,可能早被那个了,怎么还找得到男朋友?”
“跟在他后面那个那么帅……是谁啊?不会是刚刚招的秘书吧,带到顶层了,有钱家的公子就是好,不然怎么还看得上他啊?”
刺耳的声音让裴晚安听得脑子发疼。
身后的人更让他头疼。
“你能不能别跟着我了。”
温亭湛盯着他,没说什么,看起来有些生气。
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怪不得要找我,你的凶狠,你的爪子,也就在对付我时最有效。”
他转身走向那几个议论的。
伴随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女孩的视野内。只见一个穿着修身粉小衬衣黑鱼尾裙的年轻女孩正抱着文件夹,迎着向她走过去的温亭湛,眼睛亮了亮,脸颊腾上粉晕,维持着活泼可爱的口吻:
“您好,有什么事情吗?”
这个眸色极浅的男人年轻清俊又富贵。
懒洋洋的舒展着双手,不断的握拳松开,许久未再有的体验感正随着动作传来,新鲜,让他格外的着迷。动作优雅而惬意,轻轻地,但细细去品,会有种微妙而令人困惑的寒意。
像在普通的日常生活中撕开了一道口子,一窥某些只能在电影里才有的血腥暴戾恣睢。
不是耍狠,而是在享受暴戾。
“怎么我不看上他,看上你吗?”
他笑着问那女孩子。
“可……可以吗?”女孩子紧张得满脸通红。
他弯下腰,盯着她:“你们家没买镜子吗?要我给你买一个吗?”
“你!”女生气到快要哭了。
他又站直了,盯着周围议论纷纷的人,嗓音轻柔:“我不弄女生,你该庆幸你,”被点名的男员工吃惊地瞪大了眼,“刚才管住了你的嘴。但什么人你们配得上动,什么人不配,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我有一千种方法让你们后悔,懂吗?”
“我是谁?我是和他一起陷入阿尔法克斯湾的另一个人。”
“巧了,当时帮警察掰弯钢筋的志愿者就是我。”
说完,指了指后脑勺,已经变长的黑发下仍然可以看出很多道疤痕。
“这里每一道疤痕,都对应着一个被我弄残弄废的,感兴趣的,欢迎来试试。”
这副在地下黑市还能吓得当地顽固帮派心神俱裂的横行霸道,毫无疑问。
周围的人都吓呆了,匆忙逃窜。
裴晚安也被吓到了。
温亭湛还颇为自豪地扬了扬眉,意思“怎样”。
裴晚安气笑了。
“我谢谢你。”
“今天不到下班前,高级会长怎么使唤人跟员工耍狠将传遍裴氏集团的大大小小每个角落。”
温亭湛无所谓:
“那很好啊,省了澄清了。”
裴晚安:“是吗?”
“难道我要连自己和家里人吵架,结婚离婚,都对我的员工表露无疑吗?”
“我是来上班还是来交朋友的。”
“连说我两句我都在意了,这个高级会长幼稚敏感得跟一个新人有什么区别。”
温亭湛态度轻慢,嗤笑:
“员工在背后都敢对高级会长瞎扯淡,这才对?幼稚不尊重人不专业的是谁啊?”
“怪不得对我那么厉害,在这边却处处掣肘,原来,你实际上这么乖的,这么甜,我把命给你好不好。”
裴晚安一僵。
这个人像不经意点出了,他恰恰是似缺爱在意别人的喜欢不喜欢,在意他们眼中自己的形象,才如此外强中干,毫无底线。
看了眼裴晚安,温亭湛立刻态度良好承认:
“是是是,我错了。”
“澄清和制止那些舆论都是以我个人的名义,这样怪不到你身上。你就和我分别扮演着同一个体的两个不同面:你那一侧是光芒万丈,完美无可挑剔,去得到去占有完美人生应该拥有的一切;我这一侧是彻头彻尾的黑暗潜伏,背负所有的罪恶与惩罚。对,就像是一个人,硬生生被拆成了光明与黑暗两部分一样——你表现出来的纯粹完美,与我表现出来的绝对阴暗。”
“以后就这样了,与其内耗不如发疯,解你的内耗,发我的疯,你看行不行?”
裴晚安被噎得无话可说。
温亭湛太清楚。
他的自私自利,高傲薄情,自我至上。
裴晚安的心跳开始加速。
不知道为什么,温亭湛刚才凶的样子,总让他想起温亭湛还失忆时,像只小疯狗挡在他的面前,对峙着数倍人,曾经这人在为他所用时的影子。
温亭湛的狠厉,他是见过的,可以上一秒还跟你谈笑风生,下一秒就徒手取人性命。
而这是不可能的,温亭湛不报复他就算好的了。
直觉告诉他,他应该远离这个人。
裴晚安转身快速往办公室走。
温亭湛却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
到了门口,裴晚安刚想关门——一只手挡住了。
“不请我进去坐坐?哥哥。”
他又恢复了平时温文尔雅的模样。
裴晚安忍无可忍,“你根本不是顶楼层的,你别告诉我你是来工作。”
“谁告诉你我是来工作的?”
“那你来干什么?”
“陪人上班,陪人吃饭,哄人开心……还要听吗?”温亭湛低着头看他,“你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们这算什么?”裴晚安真诚请问。
“算一切。”
温亭湛丝毫没有犹豫:“在你看来,我们这算什么?”
“我不知道。”
“好一个不知道。”温亭湛苦笑。
“温先生,我想以我们之间发生的事,除了会把我们都毁灭殆尽的剪不断理还乱以外,没有别的答案。”
“没有别的答案吗?”温亭湛盯着他的眼睛,“我怎么记得,你说过很多个,不止这句的答案?”
“你还在哪里听我回答过这个答案?”裴晚安立马提高警惕。
温亭湛看见他紧张的样子,忽然笑了,低下头来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梦里。”
“梦里面,你叫着我的名字,回答这个答案的声音,比现在还要婉转动听……还要继续听吗?”
“别说了,你出去。”裴晚安的耳朵一下子就红了。
“你不用告诉我答案,我先告诉你我的答案。”
温亭湛伸手捏了一下他脸颊:“你说喜欢,我一样。”
“你在说什么?谁会喜欢你?”
裴晚安莫名其妙。
“嗯,我的电话给你存在了通讯录里的第一个。”
这人站在门口盯着他,“任何你需要利用我的时刻,我会不分昼夜跑着来。”
“大可不必。”
裴晚安关上了门。
他都有些糊涂了。难不成在刻意引导之下失忆后的温亭湛也深爱上了他,趁温亭湛满心欢喜,他却欲杀之,未成功,被困黑屋,他才逃回的国内?转身一看,差点心慌意乱地一口气没上来。
从来不插花的办公室。
窗台多了个花瓶,被人插上了荼蘼花。
末路之花,好寓意。
*
坐下翻了翻手机,那个“爆米花”更新了一条动态。
“慢点,让我能追得上你,在这之前不要爱上别人,爱我一个好不好?”
神经病。
裴晚安退出登录。
等下班,温亭湛又来了。
就这么连续几天,每天下班时带来保鲜盒,里面是动手给裴晚安做的晚餐,裴晚安看了眼,清淡爽口倒是还可以,又跟着送他下班。
温亭湛算是出名了,大家都怕这人。
没有人再敢说什么。
“你回来就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天天跟着我。”看着温亭湛天天跟着他身后,裴晚安感到哪哪儿都不舒服。
“我正在做啊。”
温亭湛跟捡了多大便宜似的,笑弯了眼。
“我跟裴董闹翻了,不跟着你没饭吃。”温亭湛又卖惨,“我刚回来没地住,住的员工宿舍。”
不过想来也是。为了他那样对叶落落,不跟裴振国闹翻才怪。
“那你晚上呢,员工宿舍让你去住吗?”
“睡车里。”
“睡车里?”裴晚安无语了,所以这人这几天都是睡在车里?难怪这几天那辆黑色沃尔沃停在小区就没动过。
“你有沃尔沃还不卖了它,租个房?车里不硬吗?”
裴晚安都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能忍受睡在车里几天,就算之前在阿尔法克斯湾条件再艰苦,也没有这样过。
*
裴晚安还是去看了心理医生。
自从意识到他对“家”这个概念的病态情绪,裴晚安就停歇不下来。
如果说,裴晚安在这世上最着迷的人:双手合十,他就是自己的神明。
短暂的压抑后,很快振奋精神。
他生性自由散漫,由不得世俗约束,不应困在祈求怜爱和他人的认可里。
被捧于任何人掌上明珠,自然光芒万丈。
心理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问他有没有很重要的人或名词。
裴晚安忽略掉心里那种复杂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第一反应是涌起了“阿绽”这个词又隐瞒了这个词的存在。
他说:“没有。”
他给心理医生讲了他对“家”这个名词的执念。
他一直以为那个叫做“家”的地方,终究还是有一点的地方值得回的。
顾雪禾是爱他的,虽然他早就不是小时候那个被和气儒雅的老师抱在膝盖上触摸敏感位置的小孩子了,但顾雪禾却杀到学校,优雅利索的女强人狠狠甩了那个恋童癖一巴掌,并威胁错的不是我孩子,而是这个变态,谁敢用异眼看我孩子我让他尝尝被告倒的滋味,所以,想到妈妈,能让裴晚安的心变柔软。
爱他,也是伤他的。
也是顾雪禾让他说出:“我不是矫情,我只是因为,你们都不能保护我”的话。
“我们不能保护你?!你也是没脸没皮的,那天那个变态只叫你一个,你还敢去,人家说你是上赶着去呢!你这样的蠢货上赶着让别人坑,神仙也保护不了你!”顾雪禾很生气,咬牙讽刺他。
不愧是他妈,一句话就可以让他窒息。
他木然地跟着顾雪禾回了家,顾雪禾继续一如既往地把所有遇到不幸的事情都扯到那个坏人身上,还要他做出同仇敌忾的姿态来。可一旦他装不下去骄傲不屑,展现出真实的痛苦,顾雪禾就会斥责他矫情,没出息,走不出来。
世界上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亲妈也一样。顾雪禾起先是心疼他的,可是在他无数次歇斯底里和莫名发狂后,再多的耐心都能耗到尽头。
为什么还不能走出来,所以你很懦弱,你在逃避,你不会成长——你“矫情”。
最初的痛苦在让她心疼,长久的痛苦却让她厌烦。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其实范围可以扩大。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因为我们的共情,是建立在我们的生活阅历上的。
于是两看生厌,日子在无声之中暴裂,腐烂,心疼变成嫌恶,争吵无休无止。
再这么下去,所有人都得疯掉。
初中时,有一个害羞的说喜欢他,会永远保护他的小男生给他打电话。
小男生说,他帮裴晚安报仇,往那个老师保温杯里放了胶水,本来应该被记过的。
小男生说,可那个老师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也没有向上面告发。
小男生说,我觉得那个老师,也没你说的那么坏。
当时的裴晚安挂断了电话,觉得站着难受,坐着难受,躺着也难受,呼吸难受,思考难受,怎么都难受。
刀片是之前买来削铅笔的,他往胳膊上划了一道,很疼,但心里舒服多了。
顾雪禾看到了他胳膊上的伤口,其实是他大意了,因为学校穿起了长袖校服,他就往下多割了几道,谁知没注意挽起袖子时露了出来。
顾雪禾一边哭一边问,他说不小心划的。
傻子都不会信。
顾雪禾哭着说你到底要干什么,你为什么就不能走出来?你想让他死你才能好是吗?我现在就去砍死他。
说着就要往外冲。
裴晚安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逼他。
错的是我吗?我就喜欢往胳膊上划道怎么了?我就是走不出来,我就是恨死他了,难道我恨他,也是有错的吗?
你们要我怎么样,到底要我怎么样,是我的错吗?一直以来都是我的错吗?
裴晚安走进了房间,拿出了刀片,说,你不要动,你动一下,我就划一道。
顾雪禾不动了,捂着嘴哭。
他往胳膊上划了一道,说你也别发出声音。
看到他妈噎得打哭嗝,裴晚安心里也很难受,其实他也不是针对他妈,他也知道人哭起来很难忍住,他只是想划,因为他难受,快难受死了,再不划自己一刀,他就喘不过来气了。
他们都说这是自残,其实不是。
这不是自残,这是在自救。
他们并不知道,每当喘不过来气的时候,只有刀片才能救他。
他在毁灭欲中尝到甜,他在痛苦中爱上刀片。
只有刀片能保护他。
他虽然说不在乎了,可就像是被顾雪禾女士送出国一样,他还是在听说他妈的死讯后,第一时间完成学业飞回来,替他妈恶心那一家三口。
也就像他厌恶裴振国,还是选了回家。
可现在,裴晚安觉得自己不应该抱有“渴望被理解”,“以为能被理解”的天真想法。
他从不喜欢解释这些莫须有的东西,但有些事如果不解释,会向越来越奇怪的方向发展。他越无动于衷,其他人越觉得,沉默即是有鬼。
裴晚安跟桦医生说了以前这些事,他已经没有多大的感觉了。
随后烨医生问了几个问题,比如他现在生活状况,身边最好的朋友是谁,有没有讨厌的人。
裴晚安跟她说了,她闻言拉住了他的手,轻声说:
“孩子,你没有错,你也不蠢,错的是那些坏人。”
“我就是蠢,都这样了还很依恋,您不用安慰我。”
“你只是,就学会了不安全型依恋,只会盲目的爱,希望通过忍让来换取他们的爱和认可。”
“你只是没被好好对待过,你想至少有一个人爱你,”
“你只是习得性无助,”
“你那时候太小了。”
烨医生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她说以后如果有什么烦恼,都可以来跟她讲。
裴晚安同意了,因为之前他没有说过这些话。
呜呜呜宝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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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