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间房中,沈赋坐在椅子上,对面是一身水绿色袄子的唤春,眉目含情,脸部线条流畅,可惜此时唇瓣泛白,看起来有些虚弱。
她说话声音极有腔调,像是在戏台上唱戏一样:“大人要问什么?”
“你那个小丫头叫什么名字,就是跟着你学戏的那个。”沈赋语气温和却又不容置疑,缓缓说出自己的问题。
“她,她叫躲冬。”唤春像是没想到沈赋会先问这个问题,说话还磕巴一下,随即她很快反问,声音很大险些劈了嗓子,“这跟她没什么关系,她才八岁能干什么?她去过胡老爷的包厢但很快就出来了,后厨的人是知道的。”
沈赋见她情绪些许激动,静静等她说完,待她缓和后,才继续说:“只是问问罢了。”
“胡老爷很喜欢躲冬吗?”一个些微沙哑低沉的声音骤然出现。
唤春稍微放松下来的神经登时再度紧绷,她看着进来的陈从玉,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陈从玉见她紧张却没有放过她,他在这个案子上耗费太久,是时候结束了。
“听说胡老爷每次去都会让躲冬唱一会儿,她还是学徒,怎么会让她唱呢?”他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提醒她:“我已经去过慈幼院也审过窦三娘,你们遭遇的事,我都知道了,都告诉我吧。”
对面的女人早在说到躲冬时就开始心神不宁,此时见陈从玉提起慈幼院,已是几近崩溃。
泪从她光洁的脸上缓缓流下,像是大地上一条永不干涸的大河,她的嘴唇痛苦地向下弯曲。
“是我,是我杀了他们。”唤春交代,她本是被遗弃的孤女,十几年前她被慈幼院捡走。
不,其实也不算是捡走,她听说慈幼院好,那里有吃的有穿的,于是自己找上了门,但没想到自己进去的不是慈仁之堂,而是人间地狱。
那时她大概**岁,算是院子里年龄中等的女孩。窦三娘不记得的,她还有印象,或者是那样惨痛的记忆有谁会不记得。
慈幼院真的好啊,她们住的屋舍那样大,那样结实,风刮不着雨淋不着。
唤春那是还不叫唤春,她那时还姓许,叫许灵。
院子里的小孩儿都姓许,因为院长许老头姓许,他没有孩子,孩子们也没有什么正经名字,于是他做主给她们改了姓换了名。
那时的唤春真开心自己有了名字,还拥有那样多好朋友。
许霖、许娇、许裳……
她们几个进入慈幼院的时间相差不多,因此很快相识。
令她们奇怪的是,慈幼院环境非常好,但是院子里的小孩也没有很开心。她们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的呢?唤春看着顶上的梁回想……
是许娇提议的,她向来有主意。
“哎,你们看,是帮咱们慈幼院的大善人!”许娇在屋子里透过小小的窗子往外看。
大门口一台轿子停下来,下来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他穿的衣服又红又绿,看起来鲜亮极了。
许娇眼神发光,旁边的许裳也跟着说话:“真威风。”
“咱们出去瞧瞧吧!”许娇拉着她们就要出去。
“不行,院长说只有大姐姐们才能出去。”许灵弱弱提醒。
“咱们都**岁了,怎么不算大孩子,不比她们大!”许娇指了指后面那群眨巴着大眼睛的小萝卜头们。
许灵对比一下她们的身高,发现自己确实比那群小孩高出一点,她心里膨胀起来鼓鼓囊囊的,心想,我还是很大的嘛!
在许娇的软磨硬泡之下,许灵答应了,屋子被锁了门,这几个“大孩子”悄咪咪地从窗户翻出去,沿着屋后墙根,走到不远处看着院长和大善人说话。
许娇指着大善人手指上的戒指说:“看见没,那上面是很值钱的好看石头,能换特别多大馒头。”
“娇娇,你知道的真多!”
瞧见许灵许裳她们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她,她神色愈发得意,像是一只高高翘起尾巴的孔雀:“这是我娘跟我说的,乞讨的时候要找这种带着好看石头,穿着好看衣服的人,他们会给你很多钱,够你买…买三个大包子!”
“哇!”
“他们进屋子里了。”
“是院长的房间。”许裳指了指。
善人跟着许院长进了那间雕梁画栋的房子,那些跟在善人身后的人都留在门外。没一会儿许院长探出头,招呼另一头坐在石头上的那群大女孩过去。
她们大概十岁十一岁那样,面上还带着稚嫩,都坐在石头上不肯过去,一直到许院长提高了声音,她们才站起慢吞吞地挪过去。
“院长叫她们干什么?”许娇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不会是给她们吃独食吧,走,咱们走近一点看看。”
“不好吧,再近点就要被发现了。”许灵扯了扯许娇的衣袖。
“怕什么。”
许娇打头阵,像一只小鱼一样猫着腰避开那些人一溜烟儿地游到院长屋子后面,几个小人个小身子小,竟也没被人发现。
许娇沾了些唾沫,在窗纸上捻出一个小洞。其他人也都有样学样,站在后头的石头堆上往里看。
屋里的情形和她们想象的大相径庭。那几个大姐姐们脸上泛着晶莹的光,竟是满脸泪水。
有人想大哭出声,却被院长紧紧捂住嘴。
许娇敏锐地意识到不对,她朝旁边比了比手势,示意她们不要出声。
紧接着更离奇的一幕出现了,一个男人推开了靠墙的一张矮柜,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来,有大又黑像是老虎张开的大嘴。
“老爷,您是挑一个还是让她们都去?”许院长朝着那个“大善人”腰都要躬到地上。
“啧,都长大了。”那个很有钱的男人捏捏她们的肩膀,又说了一声“长大了。”
许院长知道他不乐意,他那张皱巴巴的脸缩在一起,像是很为难道:“可是其他的也都太小了,老爷,您看……”
那个老爷哪里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冷哼一声:“去外面拿钱吧。”
“哎是是是。”他又想起来,脸上的褶子打开,像是一朵被泡开的菊花。
许娇不想再看,她感到一种胆寒,像是以前和阿娘吃饭时被恶狗盯上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危险。她摆摆手准备招呼其他人回去。
她们从石头上下来,很小心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许娇让她们别出声,准备再回去。
可是就在撤回去的一刹那,她们正好和院长撞上。
许娇的头一下子撞上院长的肚子。
怎么会?他们怎么知道她们在这里。
“怎么跑到这里了?”院长笑容僵硬,佝偻着腰问她们。
许娇看见他微微抬起的手,面上扯出一个笑,嘴上甜甜地喊着院长爹爹:“我们出来逛逛,这就回去。”
她手背在身后,疯狂地向她们招手。
许裳许灵发着抖像流浪的小猫一样,往屋子方向跑,但没几步就被跟上来的那些仆从拦住。
她们被丢进了那间屋子。
直到现在,唤春也不明白,她们藏得好好的,是怎么被发现的。
“那后来呢,慈幼院发生了什么?”陈从玉起身给唤春倒了一杯热茶,他靠近的时候,唤春的身体轻轻抖了一下,对于男性的恐惧似乎已经深刻进她的骨髓。
陈从玉拉开了距离退回去,又看见沈赋有些苍白的脸,嘴唇甚至都在轻轻颤动。他心里轻叹一声,给沈赋也倒了一杯。
氤氲着热气的茶,灼烧了沈赋的指尖,他敛眸轻声道谢。
“后来是许娇,发生那些事后,她就想尽办法地想要出去……”
许娇和她们有些不一样,她在外流浪过很长时间,和母亲也待了很长时间,如果不是她母亲突然病重身死,她怎么也不会进这家慈幼院。
等到一些日子后,她们午后吃着饭,许灵总算明白为什么这里有吃有喝还有房子,大家还会这样不开心。
许娇头埋在饭里,说话声音很小:“咱们跑吧。”
“怎么跑啊?”许灵也跟着小声说话,“门口院长爹爹看着,咱们没法出去啊。”
许裳也接了一句:“而且咱们出去会饿死的。”
“别早叫他爹了!他们都是坏人!”许娇的声音带着恨,像是一头还不能自己捕猎就已经初具兽性的小狼。
后来遭难的不止她们几个,可笑的是有些小孩太小了,甚至不明白那都是什么意思,傻乎乎地坐在屋子里,照常吃饭玩乐,还得感谢善人们的捐助。
可是许娇知道,她娘教过她的,这种坏人一定要告到官府,让官老爷狠狠惩治他们,许娇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
几人打算从后院的一个低矮的墙角跑出去,但这样相对低矮的墙,对她们而言也太高了,于是她们趁着休息时间,将石头、土块堆在那个角落。
很快她们垒出一个小坡。
许娇积攒下好几天的饭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背着那个小小的包袱,和几个女生打算从墙上翻过去。
“快快快!”许娇小声催促她们,她从小坡冲上去,骑在墙头,她不敢往外看,因为实在高得吓人。
“把手给我!快!”许娇朝许灵伸出手。
一旁的许裳被这样紧张的气氛吓到了,小声呜咽起来。
几个大点的姑娘也跟着出来,走之前她们用糕点贿赂了剩下什么也不懂的女童们。
“咱们快走!咱们快走!”
“娘老子的,还敢跑!”旁边阴暗处伸出来一根竹竿一杆子把许娇从墙头挑下去。
那不知是何时藏在这里的院长,那根竹竿很长,“咚咚”几声像是鱼跃进水的声音,它们短暂地接触到空气,下一秒又回到水里。
几个骑在墙头上的女孩被打下来,有一两个手足无措地往外跳。
但纵身一跃后,也没听见墙那头人疾走的动静。
帮杂工跳上去一看,摇摇头。
她们摔死了。
许娇磕破了脑袋,血留了半张脸,躺在地上出气短吸气长,已是奄奄一息。许裳吓坏了,尖叫着大哭。
“哭哭哭!还有脸哭!”许院长几巴掌打在许裳脸上。
她像是骇住一样,哭声一下子止住,眼睛却开始翻起白眼,白沫子和着血和牙齿从嘴里不断吐出来。
那晚之后,院子里死了几个女孩。摔死的三个,两个在墙外,一个在墙内,还有被吓死的许裳。
许娇奇迹似地活下来,兴许是死的人太多,许院长给她请了大夫。
只是成了个病秧子。
许灵把一碗又一碗的药灌进她的喉咙,把这个虎一样的小姑娘从阎王殿拉了回来。
许灵害怕了,她不敢再逃,不敢跟神通广大的院长作对。
她坐在炕上,把屋外面男孩子们扔进来的石子捡起来丢下床。慈幼院里还有几个男孩和她们年纪差不多,大多是因为身有残疾被遗弃的,还有几个身体康健被院长收做养子,平常也不与她们见面说话。
他们边扔石头边做着很下流的动作,即使他们现在根本不明白什么意思,可是腐臭恶烂的气味已从多年后穿梭而来,此时萦绕在她们身边,让许灵闻到。
一只手抓住许灵的手,阻拦她将石头抛在地上的动作。
石头落在那只手里,许灵低头看见许娇挣扎着坐起来,狠狠把石头从破烂的窗户里掷出去。
一个男孩的惨叫从屋外响起,很快就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哭声,院长的妻子连忙跑过来,疼惜地把他们搂在怀里安抚。
徐娇畅快地笑起来,嘶哑的声音让许灵担忧下一秒她就会变成哑巴。
那个女人骂她们贱蹄子,许娇撑着气对骂回去:“你个贱人,少在我们这儿撒泼,一会儿他就来打你了!”
他就是许院长,女人闻言果然噤声,小声骂了句,走开了。
那些男孩坐在她身边,一会儿就停止哭声,擦着鼻涕,笑嘻嘻地把手伸向她的乳/房和下/体。
女人怒了,伸手去打他们,但那些男孩多又灵活,围绕在她身边,像是闻到肉味的苍蝇,挥之不去。
“哈,活该。”许娇咳嗽一身,嘴角溢出一丝血,虚弱地躺回去。
许灵哭丧着脸:“你没事吧?”
“你哭什么,我肯定没事。”许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又有一个新主意。”
许灵的哭声戛然而止:“你,你还要跑啊?”
“当,当然,我,我一定会……咳……让他们付出代价。”
“那,那你准备怎么做?”许娇怯懦地问。
许娇躺在床上看着上面木制的房顶:“放一把火,很大很大的火,这样其他人就知道我们在这里过得什么日子。”
她们的计划还没有好好打算,几个“大善人”就又来了。
那次翻墙死人后,有个“善人”几次来,院长都没叫她们过去,许娇数过,女孩里也没有少人。
可是这次,不一样了。
许娇决定提前她的计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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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