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云州,小河子沟。
“从玉,三郎就拜托你了,你一定要把他带回来啊。”
“还有我家大郎,他在那边吃不饱穿不暖,不知道遭了多大罪。”
“还有大哥……”
乌泱泱的一群人挤在村口,男女老少各形各色冲前面驾着驴车的一个年轻人叮嘱道。
那男人俊秀非常,墨眉薄唇,眼神凌厉,看人时似乎能洞悉人心,像是幽深不见底的寒潭,只是脸色苍白,看起来有些病气。
整个人好像是一座落了雪的山,黑的石,白的雪,一切都分外鲜明
他裹着有些破旧的黑衣裳,长腿耷拉在地上,冲身后的村民们说:“大家放心吧,我都记着呢,一个都漏不了。”
说罢,冲人群挥挥手,让他们回去,转头“驾”一声,就驱赶着驴往前走。
“等一下,等一下,你不许走!”,后面有人遥遥地喊着,冲上来拉住缰绳,那是一个老汉,黝黑的脸沟壑满布,“你必须把我儿全须全尾地带回来,要全的!”
陈从玉皱了皱眉,没想到临走还有意外,不等他开口,后面的村民先忍不住了。
一个大娘也冲上来,跳起来指着他脑门骂:“姓张的,你脑子让屎尿熏坏了,这是咱们大伙儿说好的,凭什么你说变就变!”
张老汉是农闲时给村里家家户户担屎尿的,大娘这一骂可是戳到心窝子了。
“王秀兰,你怎么说话呢!”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陈从玉不得不出声阻止:“不带人这是我的规矩,张大伯这你是知道的。
他看着老汉,眼神幽深,陈从玉的规矩概括起来,就一句话,多的远的不带人。
张老汉还是不服,梗着脖子说:“我不管,你这么贵,我也给了钱,你就要把我儿全头全尾地带回来。”
陈从玉面无表情,既然这样说了,那能怎么办,他从一个藏蓝色布袋里,拿出三贯钱递给他。
“既然这样,钱还还给你,我自认价格公道,你要是嫌贵找别人去。”
这怎么能行,他儿子在大雍边境幽州,这来回得要个数千里,这么远还快要入冬了,压根就没别人接,他陈从玉不带,他儿子还怎么回来。
张老汉算清这笔账,硬是推拒着不拿钱,说话是理不直气也壮:“我知道这个方向你每次都从龙窟岭走,这样路程就缩短不少,你拿了钱就要按我说的来。
此话一出,后面逐渐有人嘀咕起来。
“从那走省不少行程呢!”
“可不是嘛,干这行还挺挣钱的。”
陈从玉唇角平直,用大伙儿都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是要走龙窟岭那条路,可是除了我陈从玉,谁还敢这样干,那里土匪那么多,我收的钱合情合理!谁要是不乐意,钱一并退还。”
这话不错,王大娘点了点头,龙窟岭匪贼猖獗,洗劫过往行人财物一个子儿都不留。其他人是万万没有这个胆子的。
再加上冬季天寒地冻,路途遥远,去的还是幽州,一人三贯说的过去。
陈从玉撂下话坐回去,一时间竟没人开口,先前偷偷嘀咕的人也都老实了,他叹气:“张伯,真的只带灰不带人,钱我退给你,你走吧。”
规矩摆在这儿,张家要人回来,其他人必定不平,他陈从玉的生意也就做不了。
那老汉用力挺直的腰渐渐弯下来,像一座轰然倒塌的桥,颓丧疲惫,他摆手妥协:“罢了罢了,大伯为难你了,带不了就算了,你走吧,至少能……”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他连连摆手,钱放在板车上,转身走了。
陈从玉也着实无奈,要说这是冬季带人倒也不是不行,可这次打了败仗死的太多了,还这么远,都压在他身上,实在是没办法。
那些村民也是没办法,谁不想自家亲人能留个全尸,尤其是这个时代。
可说不好听的,他就是个收尸的,天南地北跑着把人送回家落叶归根,哪里管的了这么多。
陈从玉一切都收拾好,驾着驴车嘚儿嘚儿地走了。
路引、文书一类,他早就办妥,小河子沟是他最后一个村子,如此,便一路北上去了。
青州,定县。
此时已是初冬,第一场雪不期而至,天上渐渐落了雪,大雪洋洋洒洒地落在路上行人的斗笠上,蓑衣上。
陈从玉裹紧自己身上的棉衣,搓了搓冻僵的手,哈出口雪白的气。
缰绳冷的像铁,他哆嗦着盘起腿窝在板车上,前面的老驴倒依旧勤勤恳恳撂哒着蹄子。
走了许久也不见可以落脚的酒家,陈从玉面色焦急,要是找不到可以过夜的地方,他这一趟,不说死在土匪手里,得先被冻死在这野外。
这条路上客栈没见到,行人更是寥寥,几近没有。
这也难怪,过了定县再往前就是龙窟岭,土匪的老窝,再加上他这次为了省时间没走官道,人烟就更加稀少。
完蛋喽,他想,自己从不失手的名声要毁于一旦喽。
陈从玉又把手收回放到领口里暖暖,心想,要是有现代的暖手宝,那他还会怕刮过来的寒风。
想到现代,原本收拾好的心情又失落下来,别人穿越都是世家公子、宗室皇子,从小宠到大,怎么他胎穿过来,现在沦落到收尸这个行当。
不公平啊,不公平,鬼老天待人真不公平,他晃悠着头,突然陈从玉眼前一亮,激动地伸直腰往前探。
苍天啊,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陈从玉远远地看见前方路上有一抹昏暗的灯火光,终于松了口气,总算看见人影了。
驴子越走越近,客栈的全貌也印入眼帘,不大不小,木质的两层房子,后面还带了一排矮屋和一溜草棚子,里面还栓了七八匹高大的骏马。
其中几匹肌肉结实,分外漂亮,陈从玉牵驴进去的时候,眼睛还挂在马身上,惹的老驴撂蹄子给了他一脚。
“哎呦,哎呦,老驴生气了,莫气莫气,我就看看,你还是我的好搭档。”
安抚好驴子添好草,陈从玉走出去还恋恋不舍地往后看,他把板车担好,看见旁边还放了几架马车,有些惊讶,这客栈还住了些有钱人,真不怕被土匪盯上啊。
陈从玉揣着手就跨门往客栈里进,客栈确实不大,**个人,三四张桌子都坐满了,往里头看还能瞧见后厨忙活冒出的热白汽,堂屋中间拢了炭火,暖烘烘的,挺好。
店小二老远就注意到这个高大的男人,穿着蓑衣就往里进。
“哎!哎!你怎么就这么进来了?”小二扯住陈从玉的衣服,把他拦下来,大声抱怨:“你把蓑衣斗笠放门口啊,就这样进来蹚得屋里都是雪水。”
陈从玉不得已停下来,脱去斗笠蓑衣,在门外抖了抖,就地放在门口。
蓑衣下是补了又补的褪色袄子,店小二心下更是鄙夷,以往过路的也都大差不差,可今天来了个有钱的郎君,他就不怎么看得起眼前这些一般的穷贱百姓。
店小二眼尖,瞅见陈从玉先前进来带的雪落在地面上化开,就要抬头开骂。
啊,他的脏话活生生哽在喉口,店小二愣住。这穷鬼长的真不错,宽肩窄腰,姿容俊秀。皮肤很白,像是玉雕成的人一样,那叫什么词来着,面如冠玉,跟刚才那位公子比也是……又叫什么来着,有来有回啊。
见店小二一直盯着自己,陈从玉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我给忘了,地上的水今天晚上我给你擦擦罢。”
他大爷的,声音也好听,低沉里带一点沙哑,店小二打了个激灵,回过神,微红着脸说:“不用不用,你进来吧。”
招揽几个长得好看的男女客人,店小二赵小星美得冒泡,连忙招呼人进来。
“我不同意让他来住。”
旁边一个肥头大耳的带金冠佩金腰带的男人说道:“他是接袍使。”
说着指向陈从玉腰间悬挂的木腰牌。
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问:“接袍使是什么,你干什么不让人进,外面这么冷。”
“接袍使是朝廷的叫法,其实就是收尸人。”肥硕男人旁边,一个身材魁梧像是镖师的男人回答,他头也不抬,自顾自喝酒。
收尸的!
下面顿时哗然一片。
那书生也没话说,一个收尸的来住,着实太晦气了。
陈从玉看了眼自己腰间的木牌,有些恼恨,此前过关隘的时候拿出来的,忘记收回去。
一年前,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后来不知道皇帝从哪里听到的民间拣尸的事,特下谕旨,让天下收尸人做朝廷的官,称做接袍使。实际上是为了安抚因战火和饥荒而愤怒的百姓。
别说,还真有些用,一时间人人称赞新帝仁爱慈悲,怜爱百姓亲人离散之苦。
而接袍使说是朝廷的官也不算,他们仅仅被记录在册,下发腰牌文书,来往关卡进出军营有所凭证行个方便,但不领朝廷俸禄没有品阶。
也就是说就名义上算是个差役,实际还是平头老百姓。
陈从玉也理解,这个时代的人都忌讳这些东西,他老老实实弯腰作揖:“在下确实是收尸人,此去幽州,在这里住一晚就走,见谅见谅。”
他态度谦卑,言辞诚恳,之前说话的也不好再发表意见。
只那商户依旧不肯,嚷嚷着非要陈从玉出去,场上僵持下来。
店小二脾气不像个好的,见有人阻拦,就要再开口大骂。
突然,一道声如洪钟的声音出现,是那富商旁边的镖师开口:“你说你往幽州去,要收敛哪里的人,可是那黄阳关?”
“正是,在下正要去收平壁一战的人。”
平壁在黄阳关附近,不久前驻守在当地的霍家军与狄兵交手,败于平壁。
那壮汉不顾身旁富商的阻挠气愤,大笑着站起来说道:“小兄弟好气魄,干的是好事啊,不要站着了,往这边坐。”
说着招呼陈从玉坐到富商这一桌。
“不行不行,陈虎!谁允许你这么做的,你是我雇的人,小心回去我找镖头告你的状!”
男人拍桌子站起来,身上金玉配饰叮呤咣啷地响,吹胡子瞪眼地看着他们二人。
陈从玉心里暗道倒霉,每次外出就没一次是顺利的,他拱拱手不愿让陈虎为难拒绝了。
陈从玉摘了腰牌,店小二领着他环顾着找位子。
一旁的人见他看过来,纷纷扭头躲开视线,旁边有位子的,也把腿一翘搁在凳子上,不让他坐。
陈从玉面上冷静,心里其实早就有气,恨不得拔刀一人面前挥两下。
“公子,若不嫌弃,来我家主人这边坐吧。”
一道婉转柔和的女声传来,解救了尴尬站立的陈从玉。
他抬眼看去,那三人坐得偏僻,烛光也暗,先前一直没发现。
和店小二又道了歉,就往那边去。
二男一女一人一边,右手边的身着绿衣的女子,面容清秀,正是她叫的陈从玉,左手边则是一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
至于中间那人,陈从玉看见时行走的动作都顿了下,当真是好相貌,身穿雪白大氅,里面是宽袖长袍,长发束着披在身后,慢悠悠地喝着热茶。
陈从玉一眼就看出主事人是谁,朝中间那位美貌男人行礼道谢,又小小地朝绿衣女子拱手,这才坐下。
头上的雪早就化完了,湿漉漉的,他拿出怀里汗巾擦了擦,要了一碗面,一小碗酒。
一股很轻微的香气出现,弱的不能再弱,却惹得那位白衣男子抬眼看来。
陈从玉小口啄酒什么也没发现,他向来不怎么会喝酒,但这鬼天气,不喝就太冷了。
陈从玉身体渐渐回温,但还是有些坐立不安,频频回头看向门口。
次数多到对面的男人也注意到,几次之后,那男人敲了敲桌子。
陈从玉扭头看向他,只听他轻轻笑了下说:“我朝向门口,帮你看着蓑衣斗笠,不让人偷走。”
陈从玉没想到他会注意自己,将自己的心理猜个透彻,他确实担心蓑衣被偷,毕竟做工好还结实,尤其是买回来还没穿几次。
陈从玉又是感激地拱拱手,和对方交换了姓名。
男人叫做文寻,是到幽州看望叔父的,旁边两人是他的侍从,女的名绿意,男的叫乌蓬。
“陈从玉,好名字,可是那个云州第一收尸人?”
陈从玉没想到还真有人知道这个诨号,一种淡淡的羞耻感涌上心头,他接下话茬:“正是在下。”
“你往幽州去,怎么不带草席,我见其他收尸人都要带的。”,文寻夸了他几句,像是打开了话匣问,见陈从玉面有疑色,解释道:“侍女绿意之前去了后院刚好看见你在系驴。”
陈从玉不疑有他,将自己的打算全盘交代。
“陈公子真是奇人啊!”文寻睁大那双静美的眼,面露震惊。
可不是奇人嘛,在这个如此忌讳灰飞烟灭的朝代,坚持他自己的规矩把人烧成灰再带回来,如此还要什么草席,一个罐子足矣。
“那你明天去幽州,应该会经过龙窟岭吧。”文寻温声问。
“自然。”
“陈公子好胆魄。”文寻像之前的陈虎一样夸了句陈从玉。
陈从玉弯唇笑笑,苍白的脸上浮出红晕,接着又听文寻说:“那可否请陈公子自明天起为我们带路,您常走这条路一定比我们熟悉,您也要往幽州去,咱们正好是一道儿的。”
啊?要带路,陈从玉呆了,美人的夸奖果然不是常人可以消受的,他自己都顾不过来,还带三个人,真是瞎胡闹!他当然要……接受了,陈从玉看着桌子上拿出来的三锭金子,眼睛都放了光。
“定不辱命,定不辱命。”这是什么好事,金子金子!陈从玉扒拉过来,放进包袱里。
希望今晚顺利,那群人最好老实点,别误了他的好事,陈从玉暗想。
这章已结束,请移步下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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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