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得锃亮的桌子上堆满了热气腾腾的饼子,把一大脸盆炖肉围在中央,包甜甜连咽了几下口水,得到秦乘鲤的默许她才放心大胆地敞开了肚皮。
服务员拎着开水瓶倒了满满五大缸子水,皇明越伸出保温杯,看着水流很快填满了杯口。
“说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秦乘鲤捂住搪瓷缸子外壁,好让热度驱散满身的寒意。
余春生也不掰扯直奔主题,“各位专家,是这么个事儿,咱们这个厂子规模赶不上生产,外界说是要把厂子拆了搬到西市口去,那咱这一两百工人可咋办,你们可得帮忙出出主意啊。”
包甜甜一头雾水,“不是因为闹……鬼吗?”
余春生一颤连忙瞪了过来,“这什么话,哪里就闹鬼了呢,可不敢胡说,没有的事儿,咱们厂子好着呢,好着呢。”他用眼神制止包甜甜,又不住地往四下望去,见周围人有说有笑自顾自吃着喝着,他才放下心来。
“厂长,不说实话我们是没办法给你帮忙的。”孔蔓生出声,“你说厂子好着呢,可不到七点全部的工人都像害怕什么似的早早往家赶,白天或许真的挺好,七点以后还是好着呢吗?”
余春生哑了口,他求助似的看望秦乘鲤,却发现秦乘鲤虽然和和气气但也等着听他下文,余春生心中一紧,抓了个缸子就往口里灌。
“那是开水……”包甜甜还没来得及阻止,余春生烫得险些跳了起来。
他久久地吸足了一口气,干冽的空气经他的肺这么一裹,再吐出来时就变得浑浊又厚重了。
“不瞒各位,其实厂子确实出了问题,上面才说要推了改地方建的。”余春生摸了把脸,心有余悸地慢慢说着:“最开始咱们厂是八点才下工的,因为咱厂里的纺织品质量好订单多,大家也都有干劲儿,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儿的话。”
余春生被女工们叫来的时候那个叫何阿红的工人正旁若无人唱着歌,任凭周围人怎么叫她也不为所动。那歌声鬼气森森,何阿红的目光也投向了没有人的阴暗角落,暂歇暂动的歌声仿佛是在与一个看不见的人和声,激得围观的女工们汗毛倒竖。
“何阿红,你干嘛呢?”余春生上前,何阿红仍旧没有反应,往常他才来厂里何阿红必然好言好语奉承上了,她是个有眼色的,断然不会给自己使脸色。
何阿红唱了一会儿大约是累了,不唱了,她起身直挺挺地立着上半身往厂外走,余春生上前拉住她,却发现这个娇小的纺织女工力气居然大得出奇。
“听她家里人说她早早就回家去了,众人七嘴八舌说她就是想偷个懒儿算旷半天的工,我当时也没在意。要是后来只是旷工就好了,唉。”余春生面露不忍,连包甜甜也停下了往嘴里塞肉的手,定定地看着他。
“又过了两天何阿红还是没来,一个跟她要好的女工去她家把人带了来,起先一直没事,结果到了七点,何阿红她、她竟然扯出了一大段棉线折了好几折把自己给……勒死了,还就在我眼前。”
说起这段经历时余春生面皮都揪紧了,孔蔓生和秦乘鲤也是一咯噔,一般人是没办法把自己勒死的,在陷入昏迷之际肢体会不由自主地放松,何阿红显然在这么做的时候不是正常状态。
这件事很快以何阿红精神不稳定告终,女工们虽然惴惴不安,但活还是要干。就这样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可前不久又有一名女工做着做着开始唱起歌来。
“白花花山山花不开,姑娘坐轿轿过田岗,碰上那个……”金凤霞双眼迷离望着厂子角落,一个人沉沉地吟唱着。这首歌他们以前从来没听过,也不是本地时兴的民谣。金凤霞唱完了也自己回了家,余春生不敢再把人叫来,谁知两天后金凤霞在自己家里搭了个板凳,挂在电风扇下了,也正好是七点。
这一下棉纺厂炸了锅,女工们说什么都不愿意返回工厂了,更有经历过了两个人唱歌诡异场面的工人们指出何阿红和金凤霞唱歌的时候也正是七点。傍晚七点原本这个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看新闻的正常时间在工人们眼里变得不吉利起来。
后来架不住涨到了三十五的工资吸引,宝华棉纺厂还是继续开工,只是不到七点所有人都陆续离开,余春生锁好门也往外赶,生怕到了七点自己就是下一个“唱歌人”。
“可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大家都七点下工不就相安无事了吗?”孔蔓生察觉出了其中的异样,七点是个关键时间节点,只要在七点前离开工厂就能相安无事的话,为什么宝华棉纺厂要被拆除呢。
余春生颓然地歪靠在桌上像是被抽去了骨头的鲶鱼,软绵绵的身子竟有点挂不住桌面。“可、可咱们虽然七点前就下工了,但后面怪事也越来越多。先是有人在厂里打水打出了一开水瓶的血水,泡茶时才发现,后来厂里纺好的布莫名就被剪坏了,可我锁门的时候仓库里所有布匹都是好好的。”
虽然没有人死亡,但棉纺厂里怪事频出,终于还是瞒不住了。不明就里的人们一致认定是厂子选址有问题,地下污染严重辐射大,女工们长期在这种环境中工作精神难免不稳定,为此最好的办法就是拆除棉纺厂。
孔蔓生:“你觉得是有鬼魅作祟?”
余春生:“那肯定是啊,不然咱们厂也七八年了,怎么就今年出了这么大的事呢?”
他又转向秦乘鲤,这一众人里包甜甜眼里只有吃的,皇明越喝茶发呆,柳宿莘看着有些娇弱,倪狻从刚才起一直一言不发,只有孔蔓生和秦乘鲤会问东问西,而秦乘鲤又年长些,总之在余春生眼里看着更为靠谱。
秦乘鲤并不发表意见,“今天也有些晚了,不如明天我们再去厂里看看。”
余春生赶紧找了旅社安排众人住下,因着临时安排房间紧张,他们六人便两两一间紧挨着住在同边的走廊上。
绿色的墙漆到齐腰高,凹凸不平的暗红色地板上一左一右架了两张单人床,床上被褥洁白但摸着梆硬,板结的老棉花被摊开了简直能当盖子用。两床之间正对面的桌上摆着一台老电视,旁边还搁着枣红底牡丹花纹的开水瓶。
房间对面的走廊尽头是水房和厕所,老式冲水便池得等到水积到一满箱子才一起冲尽,因此厕所总是时不时响起一阵水流冲刷过后的动静,紧接着又是水箱注水的声音,吵得人难以安眠。
孔蔓生望着天花板发呆,倪狻取下了眼镜闭目养神,他睡姿十分规矩,双手交叠搁在胸前,被子掖到了下巴颏。孔蔓生知道他没睡,便自顾自说起话来:“你觉得余春生说的有几分是真的?”
倪狻没应声,过了好一会儿孔蔓生当真以为他睡着了,正准备翻个身背对着他时倪狻突然开口道:“一半真一半假。”
闻言孔蔓生可不困了,“怎么说?”
“何阿红和金凤霞出了事是真的,不过他说之前七八年没出过事就未必了。”秦乘鲤和余春生攀谈时倪狻借机在棉纺厂周围转了转,老式牌匾下方夹着一张黄色的符纸,看着还很新,应该是最闹了这么多怪事后厂子里的人求来镇邪用的。
倪狻轻轻拨开牌匾,黄符上方还有一张同样大小的纸紧贴着墙壁,只不过风吹日晒的纸张早已看不出颜色,要不是还有个牌匾挡着恐怕早就连个囫囵个儿都没了。
那也是一张黄符,连上面的符咒都是一样的,褪色到这个程度怕没有两三年是不成的。
孔蔓生:“你是说两三年前厂子里就出过问题了?”
倪狻:“那就要看明天余厂长肯不肯说实话了。”
两人低声交谈时隔壁房间一直有其他旅客在看电视新闻,走廊里也来来去去有人打水洗漱,后半夜逐渐清净下来,倪狻的呼吸也趋于平稳,困倦来袭孔蔓生正要打个哈欠,不想门外却响起了拍门声。
“那个,孔先生,倪先生,你们能出来一下吗?”似乎是包甜甜的声音,她很急,又不是很急,总之这种急迫中不夹杂着危险的逼近。
孔蔓生倏然立了起来,他本就是合衣而眠,倪狻也听到了动静,他摸到眼镜架上鼻梁,同孔蔓生一起打开了门。
门外果然是包甜甜,门开时她还一退吓了一跳,大概是没想到孔蔓生会这么快起来吧。
“怎么了?”孔蔓生见只有她一个人,柳宿莘不在。
“你们跟我来,莘姐在开水房。”包甜甜指了指走廊尽头,顺着她的手看过去,柳宿莘果然在水房外等着他们。
“你们过来看。”柳宿莘见孔蔓生来了就往水房里走去,开水房里贴里白瓷砖,两边各有一排手拧水龙头,下面水泥砌的台子还湿哒哒的半干不干。供应热水的时间段是早上六点半到八点半,晚上七点半到九点半,需要热水的人就会拎着热水瓶过来打好水提回房间去用。
“这儿。”柳宿莘把人带到最后一个水龙头前,搁热水瓶的台子下几块瓷砖有些松动,柳宿莘蹲下身侧着探出手摸了摸,摸下一块两个巴掌大的瓷砖来。
砖下贴着一张黄黄的东西,上面用红色笔墨龙飞凤舞写着看不懂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