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围如约带来了诗集,“记住我教你的口诀,你自然会看懂上面的内容。”孔蔓生了然,又嘱咐下人给了他一包银元。临走之际杜围突然停下脚步:“三少奶奶,如果你想更多了解姚家的事,不妨在夜里出门转转,尤其是……码头。”
孔蔓生翻开诗集,杜围教过他页号尾数减一就是对应的行数,按照错行加一的方式阅读,就可以看到一篇完整的报告。
“姚家在与洋人做贸易?通过海运输送货物,有一条线还是下南洋?”看着诗集中的记录,孔蔓生皱起了眉头,他读书时不是睡觉就是放空好歹凭借聪明才智上了大学,但就算这样他也记得“贸易”和“南洋”一般都指向一些不太好的事。
而且杜围在记录中特别提到过姚家并非之前就从事这个行当,姚老爷手上并不干净,或许是到老了终于开始有些敬畏之心,才舍弃了之前那些不太能见光的生意,摇身一变成为了扈城商业巨擘。
“?”其中有一条引起了他的注意,姚廉也曾经以慈善的名义向慈世会捐赠过一万元。“又是一万?”孔蔓生想起报纸上救济院得到了那笔钱,“这么巧合吗?”一万元不是个特殊的数字,但两个一万都连接到了那个已经被捣毁的慈世会,就很难不让人多想了。
他看得正认真,一片阴影忽然投到了纸面上,孔蔓生一惊赶紧合上诗集。“三嫂,你听说了吗,家里要举办宴会了。”姚芷君抱着她的玩偶站在他面前。
“宴会?”
“嗯,我听大哥,就是这个姚清岩今天在跟其他人打电话,邀请他们赴宴。”姚芷君认真地说道。
家里要举办宴会这种事不应该先通知自家人吗,可他和姚氏姐妹都没有收到任何消息,难道他们暴露了?孔蔓生压下心头的不安,起身敲开了姚夙宇的房间。
见是不受家中待见的三嫂,姚夙宇极度不情愿地开口:“干嘛?”
“家里要办宴会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啊,三哥早上就通知我们了,你问这个干什么?”见孔蔓生的脸色变了又变,姚夙宇有些许畏惧,或许是被自己三哥警告过不能不尊重陈令仪,姚夙宇态度稍微软化了些:“这你可以问三哥,是他一手操办的。”
姚珈络不在家,昨夜两人不欢而散,今天孔蔓生起床时就见对方的房间是空着的。对方似乎在躲着他,孔蔓生只怪自己问得太急,或许是已经引起了对方的怀疑。
姚廉终于现身了,一场晚宴终于把这个千呼万唤的姚老爷子请出了山,在孔蔓生和姚氏姐妹诧异的目光中,姚廉缓步走下长长的走廊,所有来宾都站了起来注视着这位气度不凡的老人,男人们纷纷脱帽致意,女人则矜持地半遮着脸露出示好的微笑。
“是爸爸!”姚芷君惊呼。
“当然是爸爸啊,你糊涂了?”姚明苑不满地看着妹妹,姚家的儿女怎么能露出这么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子,尤其是在面对自己的长辈。
就算视频中姚老爷子应病入膏肓形容枯槁,孔蔓生也依然能从面部骨骼的走势和眉眼的位置判断出眼前这个丰神俊朗的中老年人就是现实世界中的姚廉。只是姚廉似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奇怪的神情,两批子女长得不一样,他是一点也没有发现。
“安静。”对于小女儿不合时宜的惊呼他也只是淡淡地回应,然后就和一众宾客们寒暄去了。
姚廉不是通过积水来到这里的,为什么他会和现实世界长得一样?孔蔓生还有很多疑问,但灯光忽然暗了下来,随后一束孤独的追光灯打向宴会厅中央,一名妖娆美艳身着深紫色丝绒旗袍的美女笑意盈盈地出现在灯光中,朝着众人妩媚一笑。
“春光啊,如逝水,一去悠悠不回——”悠扬的萨克斯伴奏中,女子娓娓唱起歌来。
“嚯,这不是电影明星田小蝶吗?”
“还是姚家厉害,听说她从来不去人家里表演的。”
众人纷纷沉醉在田小蝶美妙的歌声里,姚珈络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从背后想要轻轻靠近孔蔓生,察觉到后孔蔓生浑身直发毛,他不动声色往姚苒诗和姚芷君身边靠去。姚珈络眼神黯了黯,但很快又恢复了风度翩翩。
觥筹交错之际,孔蔓生见姚廉走向墙角,本以为他是感到倦怠准备找个角落坐下休息,谁知姚廉只是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宴会厅中央。孔蔓生瞥向角落,一个矮矮胖胖身着棕色团花马褂的身影站了起来,他戴着一顶宽沿帽正好遮住了半张脸,似乎怕被人认出来还时不时左顾右盼。
今天来参加宴会的非富即贵,比之旁人的大方舒展这个人畏缩的举止反而引起了孔曼的注意。他借故端着酒杯走向角落,不经意间被桌角一绊一杯酒全泼到了那人的衣摆上。
“实在对不住。”孔蔓生装作很慌张的样子正要喊人,矮胖男子立即道:“不必了,不打紧的。”帽檐下他的面孔露了出来,虽然蓄上了胡须,鼻梁中也架起了眼镜,但孔蔓生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有些惊慌的男人就是慈世会失踪已久的主人华森。
华森自己动手擦了擦衣摆,见有两三个人往这边看了过来,赶紧按下帽子往门口移去。转眼华森就消失在宴会厅里,孔蔓生正要跟上,手臂却忽然被人拽住。
“令仪,别去。”姚珈络拉着他的手,无声地摇摇头。孔蔓生回视他,这个男人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孔蔓生一个也读不懂。
他轻轻推开他的手,在姚珈络的注视下,快步追着华森的背影离去。
别看华森五短身材,两条小短腿跑得还挺快,孔蔓生小心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一路跟着华森来到了码头。码头上已经垒了好几个用稀疏的木板装订好的大箱子,一群工人正卖力地趁着夜色掩映往船上搬。
“药还顺利吧?”华森问接头的人,后者略一点头,就有同样大的两只木箱子被人抬了出来,只不过这两只箱子更为精致,不像搬上船的那种粗制滥造。“全在这里,最近风声太紧,搞到这一批已经不容易了。”接头人拍着箱子。
隐约间,孔蔓生似乎听到了一声儿童的啼哭从垒起来的箱子中传出。华森和接头人也听到了,接头人很是焦躁:“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这一批还这么小!”
“放心吧,姚四小姐的孩子也是这么送走的,他们连自己的孩子都敢这样送,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华森安慰他道。
孔蔓生双瞳一缩,他正要靠前一点听个清楚,一只野猫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玩弄起了被丢弃在角落的瓶子,瓶子发出咕噜噜的响声。华森和接头人几乎是同时回头:“谁!”
小猫咪还仰头望了孔蔓生一眼,似乎是在邀请他一起玩耍。孔蔓生:“……”这次真的是猫,不管你们信不信。
矮胖男人擦了擦冷汗,一个斜眼示意接头人上前。肌肉虬结的接头人一身黑色短打看样子也是刀头舔血讨生活的,孔蔓生没把握能将他一击制服,他捏紧拳头弓起背部做好准备,背后的黑暗中却伸出一双手,把他捂住一把拖到下一层的出水口藏了起来。
孔蔓生反手将人撂倒,对方一声闷哼,借着月光孔蔓生看清了来人竟然是田小蝶。她抵住嘴唇做了个“嘘”的手势,头顶上有脚步声响起,随后就是野猫的一声唉叫,那脚步不急着走,又转了两圈才远去。
“你为什么要帮我?”孔蔓生问。
“你不认识我了吗?”田小蝶脸上现出同款疑惑,“怪不得他们说你落水以后精神状态不太好不让我来见你,原来是这个原因。”
听田小蝶讲她们原先就是旧相识,本来自己是绝对不会到私人宴会上表演的但听说是姚公馆的邀约她便来了,就是为了见陈令仪一面。可惜陈令仪中途离席,田小蝶为了不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便跟了上来。
“那时候咱们俩都是护士学校的学生,没想到最后的境遇竟然如此不同,我成了一个戏子,而你却成了姚家三少奶奶。”田小蝶好生感慨。
孔蔓生心道,这个位置你想坐也可以让给你。
“不过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田小蝶不解。
“看到有人提前离席,以为是招待不周所以想上前解释,没想到就跟到了这里来了。”孔蔓生又开始发挥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哈?”田小蝶难以置信,“不过你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这是我的名片。”田小蝶打开手包拿出一张香气四溢的卡片,放到孔蔓生手上。她眼神真诚,让人无法拒绝。
两人出来时码头上已经没有了人影,听到动静后华森和接头人都加快了进度以免夜长梦多。黑夜中远去的船只上灯光还在摇曳,仿佛起舞的少女飘动的裙摆,而华森连同那两只大箱子已经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