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其祥走出武州营后,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头。
夕阳下的营帐像是被渡了一层金,进进出出的兵卒们,脸上不是那种常见的麻木,而是带着一股子让他难以理解的愉悦舒展。
他看见有个眼熟的兵卒,他可以确认那是从前宁州营的兵卒,对方此时正仰起脸,跟身旁一个大高个笑着说什么,那模样就好像自己不是身处军营,而是待在某个让自己安心之所在。
他心里既想不明白邵瑜为何轻易放了自己,又为何能这般尽得人心。
胡其祥又看向身旁的亲卫,问道:“你觉得邵将军如何?”
亲卫脸上有些犹豫。
胡其祥立马道:“但说无妨。”
亲卫鼓起勇气,说道:“我觉得他是个好将军,对手下人好,对您也尊重,是个信守承诺的大好人。”
胡其祥说道:“可他千好万好,唯独对陛下没有半分忠心。”
亲卫听到这话,反而有些生气,说道:“将军对陛下忠心耿耿,可那狗太监不还是卡咱们的粮草?”
提起汪太监,亲卫便憋了一肚子气,明明不至于败得这样惨,但粮草上却被汪太监这个自己人摆了一道,做什么都没有底气。
胡其祥说道:“汪太监欺上瞒下,陛下或许是被他蒙蔽了……”
胡其祥想起邵瑜给他看过的,汪太监与皇帝的往来信件,一时又说不下去了。
“我对将军忠心,是因为将军对我爱护有加,但陛下呢?他如此对待将军,我替将军难过!”亲卫提起这事,气得眼睛都红了。
胡其祥也不忍心呵斥他,只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受,这些话不要再说了。”
两人一路疾行三日,在即将离开武州时,迎面撞上了王恩甫的部队。
王恩甫本以为自己率队是来收拾残局的,却没想到胡其祥居然落魄至此。
“两万戎羌精兵尽数歼灭?”王恩甫听到这话,却像是听到什么不敢置信的事情一般。
他跟在邵玄朗身后,和戎羌人交手多年,自然明白这群看起来粗狂的戎羌人到底有多难缠。
“武州军得此大捷,损伤几何?”王恩甫忍不住追问道。
待得知武州军几乎没有损伤,反而因为吞下宁州营而实力大增后,王恩甫一瞬间就有了掉头离开的心思。
他心中起了怯意,但面上还是一副激进的模样,说道:“此事事关重大,且先寻一处开阔之地扎营,待禀告陛下后再做决定。”
信送到京城,一来一回又是数日。
王恩甫看了亲卫一眼,他立马安排下去寻找扎营之地,不出预料的所选之地,被安排在一个挨着武州边界,却又不算入武州的地方。
胡其祥并不认同他的策略,道:“王将军万万不可,如今或进或退,万不可盘踞此地,白白废了时间。”
王恩甫听到这话,忍不住有些牙疼,如今进入武州那就要与邵瑜对上,而退守拙州却有可能和愤怒的戎羌对上,这都是他不想面对的。
“胡将军,稍安勿躁,如今就算想要夺回宁、武二州,也要等待斥候前去摸清楚情况。”王恩甫说道。
胡其祥忙道:“王将军,武州军与流民一心,从前我拍出的斥候每每发现,总会被流民告密,你让斥候们千万小心。”
王恩甫听了这话,顿觉麻烦,又问道:“胡将军,您是从武州营中逃出来的吗?”
胡其祥摇了摇头,道:“我的副将岩楷固,在他请降之后,请求邵瑜放我离开武州营。”
“他一求,邵瑜便答应了?”王恩甫追问道。
胡其祥点头。
王恩甫神色微变,道:“胡将军,我虽信将军赤胆忠心,但此时似乎有些不合常理,还请将军恕我冒犯。”
话音刚落,左右立马上前,直接抓住胡其祥,去掉兵刃后,将人捆绑起来。
“王将军,你意欲何为?”胡其祥满脸不敢置信。
他没想到邵瑜都始终对自己以礼相待,但王恩甫这个自家人却怀疑上他。
王恩甫一脸正气,说道:“一个副将投降,能换一个将军安稳离开,这笔买卖是否太不划算了,您不觉得这个谎言很假吗?”
胡其祥道:“你觉得本将军在撒谎?”
王恩甫点头,道:“胡将军,您从前与邵玄朗这个叛将便过从甚密,又曾经教过邵瑜箭术,宁州营的兵卒很少死在战场上,而是大多投敌,此事过于蹊跷,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心生疑窦。”
胡其祥立马道:“照着邵瑜军营那般对待兵卒,自然人心所向,这岂是我能阻止!”
王恩甫听到这话,不仅没有放人,反倒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神情,道:“胡将军,没想到您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向着邵瑜。”
胡其祥只觉百口莫辩。
“将军究竟有没有与邵瑜勾结,还是自去圣上面前分辨吧。”王恩甫说着,便命人将胡其祥和那个亲卫押解回京。
王恩甫大营的动向,都瞒不住邵瑜那漫天星罗的流民耳目。
邵瑜将白子落在棋盘上,说道:“胡将军此去京城,注定是有去无回,你不后悔吗?”
岩楷固摇摇头,眼中闪过一抹哀色,说道:“胡将军是个认死理的人,他总觉得自己忠心耿耿,陛下就会信他用他。”
邵瑜说道:“若非我这个反贼,胡将军如今还好好的做着他的宁州提督,你可怨我?”
岩楷固虽然惋惜恩人未来的命运,但却不至于迁怒到邵瑜身上,一脸坦然道:“不是将军,也会有别人,将军已经放过他一次,楷固感激都来不及,怎会心生埋怨?”
邵瑜知道他不是那种说假话的人,倒也毫不怀疑,又道:“若你来任这宁州提督,需要几日才能拿下整个宁州?”
岩楷固本以为还要经受一段时间考验,却没想到邵瑜居然这么快就对自己委以重任。
岩楷固行伍多年,自然期盼着得赏识建功业,当即就应了下来。
如今宁州军虽然败了,但宁州却依旧还有燕朝官员在,要想吃下整个宁州,便需要一处一处整理消化。
邵瑜深知用人不疑的道理,岩楷固在宁州待了数年,因而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邵瑜分了一万人给岩楷固,自己带着剩下的近五万人去找王恩甫的麻烦。
十天后。
“武州军来了!武州军来了!”
随着兵卒的喊叫声,王恩甫立时一个弹跳起身,衣服都没穿好就已经翻身上马,没有半分犹豫,便带着兵卒们向拙州方向逃窜。
王恩甫只觉得人都要被折腾散架了,他这两天白日晚上都不得安宁,他倒是隐约有些明白了胡其祥的难处。
放出去的斥候全都有去无回,军营里这么多人,硬生生成了聋子瞎子。
夜晚他刚睡着,外头巡逻的兵卒就被武州军抓了起来,对方悄无声息的摸进射程里,一轮又一轮的闪着火舌的箭矢射进军营中。
好不容易穿好护甲准备营地,刚出营地,便发现武州军的人已经跑得没影了。
等再次躺下,武州军的人又跑进射程里。
如此反复折腾,一夜下来几乎睡不了一个好觉。
白日里也并不轻松,武州军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赶着饭点带着一群骑兵跑过来冲营。
邵瑜亲自带领的这支百人骑兵小队,里面个个都是精锐,能在他们的大营中杀个三进三出都不带半点损伤。
王恩甫也曾想过设伏捉拿这支百人骑兵小队,但很快就发现全是徒劳。
百人骑兵的坐骑全是戎羌精良战马,来去之间,风驰电掣,压根抓不住他们的跟脚,令王恩甫不堪其扰。
王恩甫也曾想过甩开武州军,但对方就像狗皮膏药一样跟在屁股后面,怎么甩都甩不掉,眼看着都快要跟进拙州地界了。
他也曾试图阻止突袭,但邵瑜麾下近五万人,采取的是轮班休息,因而半点不受作息困扰,无论白日还是夜晚总有人是战时状态。
“将军,已经有五个时辰没有听到他们的动静,要不然咱们在此处扎营休息片刻?”副将提出建议的时候,眼睛已经眯得睁不开。
王恩甫此时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脸上满是疲态,勉强点点头。
“将军,要不我们也学他们那样,一部分人白天睡觉?”副将朝着王恩甫建议道。
王恩甫虽然也带着五万人,但和邵瑜那始终保持一半人神采奕奕的状态不同,他手下这五万人个个都是憔悴模样。
他深知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只能咬牙同意了副将的建议,只是内心深处总感觉似乎哪里不对劲。
“让守卫的人放警醒些,只能休息两个时辰,不能多睡。”王恩甫闭上眼睛前,仍然这般吩咐副将。
他不知道的是,他派出去的斥候已经被抓,而邵瑜的武州军,留了两万人携带辎重粮草殿后,另外近三万人全都分散成小队,摸到他的军营旁。
为了避免引起对方的注意,武州军骑兵队全都牵马前行,步兵队不敢跑动。
如此比往常多花了两个时辰,才终于摸到了敌方大营旁。
这支军队五天里都没有好好休息,此时大营里鼾声连成一片。
这些人实在是太困了,困到很多人都没有进入营帐,而是直接在草地上睡着了。
邵瑜带着武州军快速将昏昏欲睡的巡逻兵卒拿下,而后一群人摸进大营中。
王恩甫陡然从睡梦中惊醒,他只感觉四周似乎太安静了,迅速穿上盔甲,刚走出营帐,便见到不远处穿着武州军服侍的兵卒,当即骇得魂飞魄散。
晚安,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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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窃国(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