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陆晴空一直没打扰他,也没有离开,只是悄悄望着他,黑暗中的眼睛很亮。
顾封屿:“我送你。”
陆晴空攥了攥书包带,他眸底的光往下一晃,晃过脏污的球鞋,道:“不用了,我很快就能到家。”
司机道:“小伙子,你不用觉得给我们添麻烦。少爷他一向热心肠,救助这小猫小狗送个人什么的都是顺手的事儿。”
“你上次送我到奶茶店,这次我送你。”
顾封屿背靠车座,长腿散漫分开,偏头望着人。
他眼型狭长,薄而冷冽,目光落到人身上时,却是温温和和。
陆晴空从头到脚好像都被那股温和包围了,他指骨微蜷,尝试抵抗。可温和的目光形成了一张大网,完完全全将人捕获在内,又化成实质密密麻麻融进骨头。
两秒后,他上了车。
说了家庭住址后,陆晴空坐在角落,裹着一身潮湿的冷气,他只占了车座的一小块位置,尽量避免脏湿的外套沾染到车座上。
顾封屿:“冷的话把车窗关上。”
今天下着大雨,四个车窗户却都是大开着,陆晴空心想顾封屿应该是晕车的,便道:“不冷。”
司机见陆晴空的脸颊面对窗外的风,道:“你是不是也晕车啊?”
也?陆晴空心说还好猜对了。
“嗯,吹着风就没事。”
湿哒哒的衣服还在往下滴水,他攥着衣服的边角,想用手掌心兜住,但脏污的东西还是会染在车上,他一时有些窒息,心说,怎么就忍不住上来了。
顾封屿看出他的不安,拆开一盒新毛巾递出去,道:“湿外套脱了,先将就着擦擦。”
陆晴空接过毛巾,像捧过羽毛,小力度摩挲。
他又脱下湿湿的外套,没朝干净的车座上放,而是放在腿上。然后攥着毛巾开始擦脸和脖颈。被顾封屿注视时,动作会变得不自在。
顾封屿移开了眼神:“你看小狗。”
陆晴空垂眸。
小狗的腿部缠上了白色绷带,它似乎很累,在纸箱子里睡的很香,还打起了呼噜,像是找到了温暖的家。
顾封屿:“它的腿应该是被车压受伤了,我只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安全起见还需要去宠物医院看看。”
陆晴空道:“好。”
擦拭完后,陆晴空便一直把毛巾攥在手里,看起来像是不知道该放哪儿。
顾封屿道:“用完扔垃圾桶里就行。”
陆晴空好像没听懂:“什么?”
“一次性毛巾。” 顾封屿说。
陆晴空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在喉咙滚了又滚,却硬是没吐出来。
顾封屿道:“想说什么就说。”
“我……我拿回家扔。”
陆晴空说完瞬间有点懊恼,扔个东西还非得拿回家扔,这什么破话,全是漏洞,还不如直接说让对方送给他得了。
顾封屿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人不像他那么幸运,出生在一个没有物质负担的金钱家庭里。所以会格外珍惜这种小物品,陆晴空拿回家当个抹布用也行。
顾封屿:“行。”
空气一时安静,无形中,一道灼热的视线,萦绕在顾封屿周围。
顾封屿反射性望过去,陆晴空正在盯着一个地方凝视,从上车就开始时不时这样了。
目标是自己手上的伤口。
刚才在裴洛家,不小心碰住旧伤划开了口子,现在已经结痂了。
顾封屿:“不小心伤的。”
陆晴空:“怎么伤的。”
司机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陆晴空,一个陌生人过问少爷的私事,这家伙大概是不太会与人相处的类型,说话一根筋,没什么分寸。
陆晴空执拗地盯着顾封屿的伤口,似乎得不到答案,就不会移开目光。
顾封屿:“练格斗。”
陆晴空:“怎么不治疗。”
顾封屿:“小伤,用不着。”
“小伤也是伤。”
顾封屿有些意外他的固执,道:“现在没什么事了。”
身上的伤都是回国后顾封屿私下和教练比试受的伤,当看见伤口时,他就会警醒自己还不够强,需要不断进步,这是好的象征。
陆晴空没说话,但也只静了两秒,又道:“练格斗是必须要做的事?”
“这是我喜欢的,不能放弃。”
陆晴空:“这样会经常受伤,值得么?”
“喜欢就值得。”
陆晴空没再说话,像是认同。
见他没了问题,顾封屿道:“你和裴洛他们一群人认识?”
陆晴空:“算是。”
“有过节?”
顾封屿正在全面注视着他,陆晴空垂着的眼皮微动,扯动唇角道:“他们应该说我了,还是一些不怎么好的话。”
顾封屿停住了话,这得被人说了多少回,才能这么敏感肯定地察觉出来。
没有车窗的完全阻隔,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陆晴空的脸上,温度低冷,一寸寸渗入皮肤间,浑身都裹上了层凉气。
“我没有。”
不管他们说的内容到底什么,但陆晴空就是想说一句,我没有。这三个字或许没有任何意义,但在他看来却很有必要。
顾封屿:“好。”
陆晴空不屑于自证些什么,从小到大遇见的误会多了去了,他也从来都不会浪费时间多解释一句,对于别人永远都是无所谓的态度。
可这次,他指腹蹭着手里的毛巾,很想问顾封屿一句“你会相信我么”,但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只不过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不仅没有任何立场问,问了还会很奇怪,有些事,注定是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陆晴空静默很久,又张开口,道:“我和他们没过节,我和裴洛有过节。”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便没再往下说了。
宠物医院里,兽医小姐姐在狗狗身上打了几针,又重新给它包扎了一下。
她的站位是正对陆晴空,于是也就对着他说道:“哎。小狗真可怜,还好遇见了你们,救助的及时。”
没人回答。
从在车里问完“过节”问题,陆晴空的状态就很差,总处于游离之中。
他好像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小世界,也总会把自己封闭进去,不和外界交流。此时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
顾封屿拍了下他的肩膀:“医生在和你说话。”
这时,他仿佛突然能感知到外界了,嘴里回兽医的话,却是看着顾封屿,说:“还好遇见了你,世界上要是能多些你这样的人就好了,有心也有力。”
陆晴空回答的很快又很多,刚才也是在组织语言想这些。
顾封屿听过很多奉承话,面对这些场面通常都会淡淡一笑而过。
或许是因为对方的表情太认真,顾封屿这次竟没笑出来。
兽医道:“好了,没什么大问题。如果要养它的话,一定要好好照料,每天抛弃宠物的人太多了。”
顾封屿:“你养么?”
陆晴空很纠结,他们一起救助的小狗,他想养,但家里那个条件……小狗去了也会受罪吧。
他最终摇了摇头。
顾封屿挺想养小狗的,但他没有充足的时间来陪伴宠物,不能养了却不负责任,“我会给它找个好去处。”
陆晴空心说,我知道你会安置好它,我一点都不担心。
车子顺着街道七拐八拐,行驶了有快十分钟才拐进陆晴空说的彩虹街。
名叫彩虹街,却一点也没有五彩缤纷的样子,反而破破烂烂,灰扑扑的。
小巷子的宽度可以容纳车子继续向里拐入,但因陆晴空的要求,车子在路口停下了。
顾封屿:“这条街挺远,你淋了雨,刚刚是还想着徒步走回家?”
“嗯。我身体很好。”
顾封屿点点头,已读乱回是吧。
对方大概是又在游离,没仔细听他的意思。
一路上,除了他主动问话,陆晴空总是安静又呆滞,给人的感觉像是十分缺少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春活力。
陆晴空推开车门,正要将手中的雨伞还回去。
夜幕下的雨水还在继续,顾封屿开口:“你拿着,就当是还你给我的那把伞。”
还清了,就什么也没了。
陆晴空立刻道:“不用还。”
顾封屿想了一下,道:“我想送给你。”
陆晴空倏忽抓紧了伞柄,像抓着不能弄丢的珍贵物品。
“今天谢谢。” 说完,他也不等回答,就跳下车撑伞走了。
走了没几步,陆晴空就又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刚好对上顾封屿降下车窗,不经意扫到这边的眼神。
细雨朦胧,相隔一条街道。
两人视线交织。
陆晴空蓦地怔然,心脏复苏般跳了两下。
将校服一搭肩膀,踏着月光与雨水,一溜烟飞快跑了。
雨伞被风刮出沙沙声,混杂着水碰撞屋顶的声音,形成一首激烈的交响乐,萦绕在陆晴空的耳边飞舞,久久不散。
他越跑越快,扬起的衣角在身后摆动,终于冒出些青春肆意的鲜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