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年少俊逸大祁第一美男子之称的皇帝陛下,突然戴了面具变做女儿身,三番两次闯进皇后的寝宫之中,对其诉说爱慕之情,还夺走了人的初吻。
楚宁倒是想不通,这人是真的想逗她,还是从头到尾就并不信任她,所以私下里变了个人,故意跑来刺探她?
嗯,油盐不进的聪明人,来和她玩这一手。
聪明反被聪明误,她要是不配合这位皇帝庄主玩这场游戏,似乎不太道德。
不过,吃亏归吃亏,她非要明明白白弄清楚,这人究竟到底是不是女儿身,是不是那个庄主李青歌。不然,她的亏就算是白吃!
霍虞音不知道楚宁这须臾间心里想了这些,只当她还是对刺探她女儿身这件事耿耿于心。
她其实倒有心告诉她,只不过,还不到时候。如果这人不能和她心意相通,死心塌地地做她的皇后,那么告诉她这个秘密,无疑是给自己添个大麻烦。
“躺到贵妃榻上去。”霍虞音看着她,说道。
楚宁惊了一下,吓道:“干什么?”
霍虞音:“朕想和你说些话。”
楚宁狐疑着盯着他,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问:“说什么?”
霍虞音有些不耐烦,凌厉眼神扫过去,“你躺不躺?”
楚宁咽了下喉头,认命道:“我躺。”
谁让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霍虞音重新放下帘幔,阻挡住楚宁的视线。楚宁躺下来,翘起高高的二郎腿,掩口打了个呵欠,问:“你要和我说什么?”
傍晚天渐渐黑了,帷幔内变得朦朦胧胧起来,霍虞音枕着手臂,抬头望天,道:“朕给皇后讲一讲,朕小时候的事情吧。”
楚宁愣了一下,倒是没有想到,霍虞音居然要和她说这些。
只是……他和她说这些干什么?
楚宁没吱声,静静等着霍虞音开口。
半晌,帷幔内霍虞音的声音传来,首先就大感叹了一句:“朕其实算是个苦命的人。”
楚宁嘴角微抽了一下,普天之下,她倒是头一次听皇帝说自己命苦。不过关于霍虞音,她知道的的确不多。只是昨日才听紫琪说起,杨太后其实不是他的生母。他从生下来起,就没有母亲。
唔,这一点,倒是和她相像。
她也是个没有爹妈的孤儿。
如果他真的是女儿身,楚宁倒是好奇,这些年来,又是怎么过的呢。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前半生,没有爹妈疼的日子,其实是难过的。她也忽然,与霍虞音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意思。
霍虞音幽幽开口说:“朕出生时,亲生母亲便就难产去世。而后,就被立为东宫太子。没有母亲庇护的弱质太子,在权力厮杀的禁庭里,生存是一件特别不容易的事情。”
楚宁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认为他说得在理。
宫廷皇位倾轧,为了大位,父子、手足都可互相残杀,又何况他一个襁褓中的太子,那是被扔进狼窝里的小白羊,随时会有人因此了结了他。
霍虞音:“朕五岁时,曾生过一场大病。那一回,差一点就要了朕的性命,昏迷了整整五日才挺过来。可后来,朕才知道,是有人在朕的膳食里下了毒。”
楚宁怔住,忽然也想起紫琪和她说过的话,她说过,霍虞音幼时生过一场大病,而后身子骨一向虚弱不好,她原以为是为了掩盖大姨妈而对外宣称的借口,却不想,原来被人下毒所致。
楚宁听得心惊,问他:“那后来呢?你有没有查出来,给你下毒的人,是谁?”
“是伺候朕饮食起居的其中一个奶母。”霍虞音淡淡开口。
楚宁愣住,居然是奶母……
没有母亲,奶母大概就是他最亲近的人了吧,可却没有想到,要杀他的人,居然就是他最亲近的人。一个五岁的孩童,该有多么伤心和害怕。
霍虞音:“事情并未宣扬出去,朕也不知晓,那位奶母的幕后之人,究竟是先帝的哪位妃嫔,又或者是皇后,又或者是众皇叔身后依附的朝中哪位大臣……直到今天,朕也还是不知道,她到底受了谁的指使要杀我。为了不打草惊蛇,朕生生受了下来,韬光养晦,多年蛰伏筹谋,终于,朕登基后,杀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位奶母。”
楚宁默默怔住,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以德报怨,那是圣人要做的事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才是人应该要奉守的生存准则。没有人生来就该遭受些什么,被人欺负,就应该要反击回去。她所震撼的,是霍虞音竟能忍了这些年。
她忽然也能够明白过来,小说里的最后赢家是霍虞音,这样一个人,是天生的成功者。
霍虞音久久没有听见帘外的动静,启唇讥笑道:“皇后是不是也认为,朕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这宫里这样认为她的人不少,自从那一次大病之后,阖宫上下所有人都说太子变了一个人,变得冷血无情,变得狠心没有温度了。登基之后,对所有敌对党羽赶尽杀绝,设立镇戎司,掌诏狱,对那些反对她的人无所不用其极。
·所有人都觉得她狠毒,可只有她自己明白,那是那条披荆斩棘的血路里杀出来的自己,不能握紧主宰所有人性命的生杀大权,她的人生,早已结束在了五岁那一年。
天家亲情单薄,这冰冷的禁庭里,除了那龙椅,没有属于她的地方。可有时候,再冰冷的人,也总归是皮肉热血铸的,偶或间的时候,她也有想依赖别人的时候。
霍虞音觉得眼眶酸涩如碾沙,她闭了闭眼睛,缓解这道酸涩。
帘幔外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我不觉得你冷血无情,这人生,本来就是谁对你好,你便对她好。谁若是要害你,你也不必客气。不杀他们,难道还等着他们来杀你么?”
霍虞音睁开眼睛,看着帷幔内愈发昏暗了,可却忽然叫她出奇的心安。在黑暗里寻找光亮,其实她从来没有彻底放弃过。
霍虞音忽然失神笑了下,觉得她实在天真也稚气。可这样的真与城,好可贵。
楚宁是个极其容易共情和感性的人,面对紫琪,面对霍虞音,她都能愤世嫉俗,义愤填膺地和她们站在一边,她也太容易热血,如果有人愿意对她好,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为对方付出自己的所有。
紫琪说没有娘,她便心疼地狂三狂四地说要给她做娘。
霍虞音身世凄惨,小时被人下毒,她便连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就愤青地站在他那一头。
这样的人,其实有些付出和讨好型人格。她们生来一无所有,家人,亲情,别人天生拥有的情感,于她们而言,却是向往和奢求的东西。
亲情其实很重要,它是衍生一切人类情感的基石。有人天生教会她们感知爱,所以她们才会慢慢地明白,该要如何去爱别人,因而才由此衍生出友情,爱情……所有一切的情感。
可这源头的爱被切断了,所有付出去的情感,都变成了她们自身衍生出去的,那是一种蜡烛自燃式的付出。
霍虞音:“皇后这样愤愤,连朕是个什么样的人都还不了解,就决定要站在朕这边了?”
楚宁转脸过去,兴冲冲道:“当然了,你是皇帝,我是皇后,我站在你那头,不是天经地义么?”
皇后没了,皇帝还能有别的皇后,可要是皇帝没了,皇后还能有什么活路?不管眼前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如今是他的皇后,那么他们就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自己现在一没钱,二没人帮衬,将来就算是有机会跑,出去了还指不定什么样呢。不管霍虞音到底是女人还是男人,又不要给他做真的皇后,她就算是女人又怎么样?管他是皇帝还是什么庄主,既然霍虞音是最后的赢家,她不如就跟在他一边,讨好他,将来等到他大计得成,能看在自己和他一根蚂蚱绳的情分,心软放她一马,如果赶上他心情好,没准还能分她套豪宅,房产田产什么的,到时候就算她回不去,也能做个地主婆,要是能再好运一点,没准还能遇到她的真命天女也说不定,到时候双双把家还,一起做地主婆,不要劳作,把钱存在霍虞音的国库里吃利息,按老交情,没准利率还能有优惠,那她就算这辈子都吃喝不愁了……
须臾间,楚宁敲着二郎腿,心里构想了一个大蓝图,越想越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霍虞音却会错意,想到另一头上去了。
她见楚宁这样说,被这番话感动,心里一阵暖流,牵唇坚定地对她道:“皇后放心,愿意对朕好的人,朕一定不会亏待她。”
盟友达成,楚宁也一时兴奋热血,她坐起来,去掀旁边的帷幔,探身说:“我相信你,你以后一定大有作为。所以,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小忙?”
一张至纯至真的脸庞突然凑进来,霍虞音惊了一下,前一句还为她的话而宽慰,后一句就朝她提要求了。
不过,霍虞音一向宽宏大量。这一刻,对楚宁,也不例外。她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永远有生机地活着,连眉毛眼睛都是带着朝气的,她不觉动容,温声问她:“什么忙,皇后说来听听?”
楚宁眨巴了下眼睛,长长的睫毛正好被身后铜台上的烛火映射着,微微垂下眼睫,正好映在她的眼睑下,略有些温婉和可爱。
她浅浅叹了一口气,故作哀怨地说:“我总说陛下不肯百分百地相信我,我真的和那个楚成君,没有半点关系,也更没有要和他一起来害你的命,你相信吗?”
她说得真诚无比,这样的话,她从前也说过。
霍虞音凝望着她,认真地道:“如果皇后答应朕一件事,朕从此再不会怀疑你。”
楚宁抬头:“什么事?”
霍虞音:“朕要你答应,将来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许离开朕的身边。”
楚宁怔愣住,眼睫毛忽闪了一下。这句话,她怎么听着,有种别的意思呢?她是说要站在他那头,可将来等她大计得成,自己还是要离开的呀?她可不想困在这里,做一辈子的空头皇后,真的很无聊。
霍虞音见她迟迟不语,有些不满意,威胁道:“皇后若是不答应,朕明日就遣你回楚国,从此是生是死,都与朕无关。”
诶诶诶,怎么严肃做什么??
楚宁见他威胁,想也没有想,就连忙点头答应说:“我答应,我答应。”不吃眼前亏是她做人的准则,什么答应不答应,那都是排在活命之后的。
霍虞音见状,这才放下心来,她望着头顶上的帷幔,怅惘道:“那朕与皇后,以后就算是真正的休戚与共了。”
楚宁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肚子就很应景地叫了一声。
霍虞音枕着手臂转头看她,视线从她纤弱的小腹上移到脸上,眉梢微扬,问:“又饿了?”
楚宁摸了摸肚子,没有说话。
霍虞音坐起身,朝外高声喊了一句:“传膳。”一边喊,一边下床穿鞋。
睡了整整一天,算是补回了昨晚熬夜亏空的气血。叫了一大桌子的山珍海味,楚宁不挑食,每一道都很爱。
霍虞音见她没心没肺的样子,不动声色失笑了下。她没有再多留,也没有陪她一块用晚膳,怕她不自在,就独自一人回了福宁殿。
难得荒废悠闲了一整日,惬意倒是惬意,只是福宁殿内积留的一大堆折子,依旧还是要看。
看来,今夜是无眠夜。
楚宁吃饱喝足,白天又是睡了一天,到了晚间忽然没有了睡意。
不过,今日月色倒是好,她央求着紫琪带她飞上屋顶,吹着三四月里的晚风,看着头顶上银盘一样的月亮,与紫琪闲话家常,这样的时刻,倒也算是岁月静好。
过了清明,四月十四这日,祁朝有一件稀罕事。
出降戎狄五年的大祁长公主霍怀瑾,于十四这日进了盛京城驿馆之中。满京内外,不论百姓朝臣,还是宫人之间,都在议论着这件事。
出降和亲的公主,整个大祁立国以来,就没有过公主归朝的先例。这位成阳公主,算是头一例。不过关于她的遭遇,也算是朝中百年来绝无仅有的。
十六岁和亲,从祁国盛京到戎狄,嫁给一个年逾四十的男人。年龄匹配上虽略有遗憾,但好歹算是为了一国安定,可谁又知道,短短两年之后,老可汗身故,这位公主,又被迫成了新可汗的后妃。
三年后,戎狄宫廷事变。皇族中换了个新的宗亲,竟发书与祁国,要求将和亲公主送回。说是送回,倒不如说是解脱。
异国他乡,短短五年,她成了两朝之妇。其中多少心酸,外人不得而知。可总归公主是大祁的公主,能够安然还朝,也算是幸事。
楚宁倒是对这位公主的遭遇颇为唏嘘,宫里杂七杂八的传闻,她不知道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可从她听来的所有拼凑起来,倒觉得这位公主实在可怜。
花儿一样的十六岁,竟遭受了别人一生都无法承受的苦痛。五年……可长可短,说起来残忍,到如今也不过二十一的年纪。
楚宁倒真诚地希望,这位成阳公主,后半生能顺遂一点。
成阳公主是杨太后的独女,所以公主还朝,宫里上下忙成一团。杨太后为了心尖上疼爱的闺女,这近半个月来,着意准备了许多。
甚至,短短半个月,就下令敕造了一座公主府。
这效率工作,连楚宁这个现代来的,都即为震撼。不得不感叹一句,有娘真好。
按照规制,公主还朝,虽已经到了盛京,但却只能先住在驿馆之中,等到皇帝霍虞音传召之后,才能正式奉诏进宫。
盛京长福街的驿馆之中,一队人马歇在后院里。
队伍人马并不多,与和亲时的壮阔相比,几乎不值得一提。其实早在进入盛京城前,霍怀瑾就已经在城外修整不少日。
内厢房中,霍怀瑾站在窗前看着屋外的天空。今日天气不好,从进了城后,就一直陆陆续续下小雨。似乎连天也知晓,要在此时,为她过往曾经的遭遇哭一哭。
是啊,该要哭一哭。
不然,这五年来所有的一切,又该如何介怀。
她伸手探出去,雨水滴答落进她的掌心,汇聚成一小汪,然后顺着手掌滑入宽大的襕袖之中,冰冷刺骨。
一切都变了,就连这冰冷的雨水,也都变了。
外间有人推门而入,是霍怀瑾的贴身婢女张青昭,也是她出降时,跟随她而去的乳娘。这五年来,陪伴在她身边的,从头到尾也只这一个乳娘,与杨太后相比,她也算是她另一种意义上的亲娘了。
张青昭:“公主,当心着了凉。盛京不比阿覃那,四月里的天,还是冷的。”
霍怀瑾收回手,看着手心里的潮湿,眼中沉敛,早已脱去少时的青稚与天真,她轻轻牵唇道:“娘过虑了,成阳在盛京城里生活了十六年,不再是从前贪凉的那个成阳了。”
张青昭望着她的侧影,只觉心痛。人生一世,最最惋惜物是人非,明明她回来了,回到了她的家,回到了所有人都会依旧疼爱她的地方,可从前那个天真地像个孩子一样的女孩儿,却再也回不来了。
张青昭眼眶略微湿润,她微微低下头,故作轻松地宽慰她:“娘娘从宫中传来信,问及公主安好,说是一切都准备妥当,明日进宫,盼与公主相见,母女团圆。”
霍怀瑾静静站着,眼梢微颤了下,眼里并未有任何欣喜,只依旧是平静,她淡淡启唇,开口:“去回信与母后,说儿也盼望与母亲团圆。”
张青昭站在那里,知晓这么多年了,她心里依旧是不愿意释怀。当年大祁与戎狄和亲之事,也是闹了一场的。她哭着求着,满心以为,她唯一最疼爱她的母亲一定会极力反对,会死死守护她,不会让她和亲的。
可是最后,事情还是无力改变。那最后劝她妥协的,竟然就是她生命里唯一依赖和信任的母亲。
张青昭劝她:“公主,娘娘也有她的苦衷。不管当初如何,如今一切都无力改变和挽回什么,她是您的生身亲娘,在这个世上,其实无法否认,最爱最疼您的人,一直都是她。过往一切都过去了,后半生才是明亮坦坦平平的,她如今又是祁国的太后,从今往后,再也有没有人能够逼迫您任何事情了,她会护着你,庇佑着你,为你筹谋往后所有余生。公主,您该释怀了。”
霍怀瑾眼中带泪,充盈整个眼眶,她紧紧抿着唇瓣,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可是终究无奈,眼泪从眼眶滴落,落在尘埃之中。
苦衷……禁中谁人没有苦衷,人人有苦衷,她的父皇有苦衷,母后有苦衷,所以就要来牺牲她的人生。她的苦衷,又该向谁去讨呢?
她失笑着抬起头,看窗外的灰蒙天空,“释怀……今时今日,我又有什么释怀不了的事情。”
她深吸了口气,眼中湿泪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凌厉的坚硬。她低下头,从袖中掏出一只木簪,那木簪年头有些久了,上面的梅花纹路早已被摩挲得磨平,连花的模样都看不清了。
往事依旧历历在目,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可明明什么都没有了。
指腹一点一点摩挲,带着嘲讽与无奈,她轻声开口:“阿婉……”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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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