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综复杂的蜘蛛网总盘踞在地下室天花板上纠缠卷落的电线之间,它的主人一动不动,等待一只只无意间扑向巨网的猎物掉入陷阱,随后才会张开血口将他们吞噬。
苏顺生活在这样的坏境里,他早已看穿捕猎者的把戏。
从小到大,苏顺在外人眼里都是干净纯洁的,就好像他的内在也如他的外表一般,是天使。当然,这都要归功于苏胜,他将所有的肮脏卑劣自己全部包揽,是天使压抑在内里的魔鬼。
苏顺有多脏,只有他自己知道,应该说,他比起苏胜溢于表面的脏,更为恶劣,因为就算是苏胜,也没发现他是什么心思。
他所认识的自己,自私、偏执、卑鄙,像个疯子。
苏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想法的?他不太清楚,也许是两人还在经营小卖部时面对街坊邻居的嫌弃时,也许是上大学后面对同学老师的闲言时,也许是他跟着哥哥飞黄腾达后当上别人毕恭毕敬的苏总时。
尽管他哥不说,苏顺的心里也对他哥成功上位为丹凰董事长的事情一清二楚。
苏胜,他还以为他藏的很好。他还天真的以为他弟弟真的是一朵生长在淤泥里一尘不染的白莲花。
天真,但苏顺喜欢他的天真。
当苏顺再一次遇见大学里因侮辱他哥而被他打进医院的同学时,他内心的骄傲疯狂滋长,也许不仅是骄傲,还有自卑的拉扯。
曾经他是在教学楼里躲着这位同学走的穷小子,如今他是丹凰影业受无数人敬仰的贵少爷。
而他面前这个满脸堆笑的老同学,因为父亲受贿被抓而家道中落,他自己演技又烂已经没了戏路。他没了当初的刻薄,他如今胆怯的看向苏顺的眼里只有祈求,祈求苏顺顾及往昔同窗之情给他点施舍。
可笑,太可笑了。他如乞丐般乞讨的样子,让苏顺一瞬间以为看到了自己当初在学校里祈求不要再辱骂他们兄弟俩,留给他们一点颜面一般。
苏顺仰着头,他还是给了他一次机会,他说,“你上我的车,我帮你。”
后来,苏顺就如愿跪在了苏胜的面前。
“你是嫌我造孽造的还不够吗!”苏胜凶神恶煞的样子就像要把苏顺生吞活剥,“人家再怎么说也算是个艺人,是有热度的!你去把人家的腿打断,你要怎么摆平这件事!”
苏顺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底暗暗开心,他似笑非笑,好像在说“我才是胜者”。
苏胜啊苏胜,你终于看清我苏顺的真实面目了。
你别想抛下我独自踏入黑暗中的火堆,我就是要做飞蛾扑向那团火,与你共沉沦。
苏胜虽然嘴上让苏顺自己去摆平闯下的祸,但其实暗地里他就找人去给了那人一笔巨款,此事也就再没有被追究下去。
苏顺又一次被他哥保护了起来,洗白了他的罪,好像他从未犯过罪一样。
苏胜靠着办公桌,他摘下眼镜,揉着晴明穴,他说,“以后这种事千万别再做了,看谁不爽,你告诉哥,哥会帮你收拾。”
又是这样,苏顺咬着后槽牙,能听到咯咯的声音顺着咬肌传入耳朵里,苏胜又想把他摘得干干净净。
苏胜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他苏顺不怕摊上事,他苏顺不怕被拉下水,小的时候是他苏胜自己说的,他们是一体,为什么现在他哥却偏要将两人分的清清楚楚。
就好像他苏胜一定是那个邪恶的魔鬼,而他就一定要是那个洁白的天使。
魔鬼和天使,本就可以是一个拥有两面性的共同体,不是吗?
苏胜啊苏胜,怎么就不明白,就算是为了他死,他苏顺也心甘情愿。
好在,在苏顺生命的最后一刻,苏胜明白了。
当苏顺的枪架在他的脑袋上,对着警察喊出“蒸蒸传媒的偶像也是我杀的!是我在他车上动的手脚!你们谁再往前一步,我连我哥都杀!”时,苏顺的脑袋开了花,他倒在苏胜的怀里,即使血水和脑浆已经源源不断的涌出,染湿了苏胜的手掌,他还是用尽最后一点意志颤抖了下嘴唇,“你清白了……”
苏胜在那一刻才彻底知道了苏顺,知道他其实什么都明白,知道他早已自愿沉沦于他哥哥设下的,逐渐扩张,不吃人就停不下来的圈套。
苏顺带着苏胜所做过的一切罪行下了地狱,苏胜的生活回归了正常,就好像他从未犯过错,就好像他一开始时那种良民的生活。
只有苏胜自己知道,他已罪无可恕,他拿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赎罪,这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忘记了是小顺去世后的第几年,苏胜和妻子离了婚,分了一半的家产给她,另一半,他全部捐了出去,就好像这是他赎罪的唯一方式。
可二十年里,他无法入眠,他一闭眼就是小顺在他怀里撒娇叫哥哥的模样,小顺在他面前下跪认错的模样,小顺在他怀里断了气的模样。
只有五十五岁的苏胜,花白了头发,他闭着眼睛,走向车流横行的马路上,他勾起了小拇指,感受着微风扶过小指的气流,就好像是童年时,他牵着小顺过马路时那样。
随着眼前飞快驶来的车灯光亮,苏胜感觉小指处好像真的勾起了一根纤细的食指。
二十年来,前所未有的放松,让苏胜不自觉勾起了嘴角。
小顺,他怕哥哥迷了路,他自亲来接哥哥了。
*
苏胜从林漠然家出来后,没有回张有利给他买下的小区房,而是回到了他记忆中和苏顺共同生活过了十二年的地下室。
他在早已结满蜘蛛网的地下室里坐了整整一天,等待着王振元会派来的人。
天色逐渐暗淡,常年未曾使用过的灯泡早已损坏,没有多余的亮光照射进来,苏胜坐在黑暗中,寂静的空间中缓缓传来过道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门被踢开,一群似小混混般穷凶极恶的人闯了进来,一脚将苏胜踢倒在地,随之而来的是一顿毒打。
直到苏胜躺在地上,无法再撑起身体,那些人才止住了动作。
“我问你!是不是你在我们公司艺人车上动的手脚?”头子扯着嗓子对苏胜喊,生怕苏胜听不清他的问题。
“不……不是……”苏胜捂着肚子,躺在地上像一条翻不过身的鱼。
那人好像不满意他的回答,在他面前蹲下身子,扯住他的头发,又问了一遍,“到底是不是你!说实话!不然我废你一条胳膊!”
苏胜口中的血沫子混着唾沫,对着那人的面容就啐了一口,“说了不是就不是!要废你就别废话!”
那人明显没想到苏胜会这么刚,他将苏胜的脑袋一把推开,命令手下按住人,举起手中的木棍就砸向苏胜的左臂。
苏胜好像能听见耳边传来骨头断裂的声音,随后疼痛席卷而来,从骨头断裂处流入身体的每个角落。
“走了!”那人对着手下招手,一群人又浩浩荡荡的走出潮湿的地下室,全然不顾几近晕死的苏胜。
黑暗中,苏胜用完好的那只手掏出口袋里的手机,艰难的解锁,拨通了备注为“小顺”的号码。
*
当苏胜再次醒来,他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刺痛了苏胜刚睁开的双眼。
他看到自己被打上石膏的左臂,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成功了。
苦肉计,百用百顺。
“胜哥!”
随着一声带有哭腔的呼唤,苏胜看到苏顺手里拿着一盆水,小跑到病床前。
“你吓死我了!”苏顺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睛,望着他的时候永远不会变,无论是上次还是这次。
“刚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死了!”
苏胜轻敲了下他的脑门,嗔怪道:“说什么呢!你胜哥是那么脆弱的吗?”
苏顺揉了揉被敲的地方,颤抖了下嘴唇,小声问:“胜哥,你怎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苏胜还以为他会先问到他为什么会被人揍,不过转念一想,他上辈子也是被人这么揍了一顿的,当时的苏顺还是在场的,当时的他无能为力,痛哭流涕的给那些恶徒磕头,求他们不要动哥哥,他愿意替哥哥承受。
“……”苏胜沉默了片刻,编了个理由,“我也不知道,可能那些混混觉得那里鲜有人烟,把我驾到那里去打了一顿。”
苏顺听到这个回答,低下了头,像是若有所思。
“小胜!”病房门口传来一声尖锐的女声,两人循声望去,是张有利,她身后还跟着一位富态的老年人,是王振元。
“是谁打你打成这样?你知道吗?”张有利焦急的跑了过来,在苏胜脸上一顿关切的抚摸。
看到被挤开的苏顺一脸不服,苏胜知道弟弟一向爱吃醋,便别开了脸,“应该是蒸蒸传媒的人,他们问他们的艺人是不是我害的。”
“那你承认了吗?”张有利急切的想知道答案,盯着苏胜的脸,口不择言。
“我承认什么啊!本来就不是我做的事承认什么!”苏胜皱起眉,提高了分贝。
张有利还想说什么,王振元咳咳两声,让她闭上了嘴,自动让开了位置。
“这次委屈你了。”王振元说起话来,还真有股子大佬味儿,“你放心,我们丹凰绝对不会亏待你,等这次电影拍摄结束后,该给你的,我都会给。”
苏胜很满意自己欺骗过所有人的演技。但他确实说了实话,无论是哪一句,都是实话。
他承认,是王振元暗搓搓的让他去除掉蒸蒸传媒的艺人,事成后王振元给他丹凰影业的总经理位置,他们达成了协议。
前世时答应是为了扒掉穷的那层皮,好继续留在弟弟身边照顾他。今生答应则也是为了苏顺,为了要给苏顺更好的生活。
现阶段,只有苏胜知道,苏顺,不,应该说林漠然的父母,马上就要完了。
只因那艺人死亡背后的真凶,就是苏胜在前往蒸蒸公司车库时碰上的两个人——林漠然的父母。
苏胜不知道前世时林漠然的父母为何要做这件事,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儿子也有出演,他们不希望儿子即将到手的名利被半路劫胡。
而此次他们做出这种事,就更加好理解了,他们还是为了儿子男一号的名利。
无奈是哪一次,苏胜都没有亲自动过手,可无论哪一次,王振元和张有利都被他精湛的演技牵着鼻子走。
他们真的以为是他动的手,甚至找了打手去测试他的忠诚度。
苏胜想笑,但他憋着笑,陪这两个他脚下的阶梯演完这场戏,他就能平步青云。
而苏顺,也马上就能明白,他的哥哥,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重罪难赎。
他不必再千方百计的染黑自己那双纯洁的手,不必再想方设法的跳入回不了头也游不上岸的漩涡。
苏胜,可以不是邻近黎明将要熄灭的火,苏顺,也可以不是义无反顾抱火而毙的飞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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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