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六梨携了赤尧疾奔而来,待到离月神几步之远,虔诚地跪下行礼道:“见过上神。”
再一抬头,月神清冷的一张脸就已经在她眼前了,月神抬手将她扶起来,道:“阿梨,许久未见了。”
方六梨笑道:“自丰沮玉门一别,已是百年了。”
月神嘴角微微勾了勾,然而这丝笑纹都想是极冷的,显得她的面容更加冰冷了。她道:“多日前我曾在丰沮玉门闻到过你的气息,以为是你再度过西海大荒,特意去瞧了,不曾见你还以为是你躲起来与我玩,后来发现当真不是你,只是有把沾着你气息的伞而已。”月神拉了方六梨的手,带她往前飞去,“原来你我未见已有百年了,可在我这里,时光却是不动的。”
方六梨觉得月神能说出此话,平日里必定是极寂寞的,可细瞧她的脸色,却见依旧冷清坚硬,不见一丝萎靡之意。
方六梨恍然大悟:“我只活了万年,开智时间便是更短了,如何懂得月神这样尊贵的古神的境界,月神从来都是超脱六界之外,自不会有六界众人七情六欲的煎熬,世人多推测月神寂寞,可见是他们狭隘了。世人非我,如何得知我的心思。我非月神,如何替她寂寞?”
月神拉着方六梨在月宫四处游荡,月宫怪石嶙峋,二人又走了半晌,因方六梨抱着赤尧实在有些累了,月神便随意带她到了一处高处,这是一处大石削了尖制成了一块平坦的高地,布置两个毡子,一个石几,月神盘腿坐下,对方六梨道:“你也坐下吧,我瞧你抱着那只狐狸是有些累了。”
方六梨坐下了,月神伸手洒下一道清辉,清辉落地,变成了一只凤鸟,凤鸟隔空而舞,周身燃烧着火焰,美丽无比。
方六梨未在六界见过凤凰,不觉得有些看呆了。
月神道:“龙妖少时,会带一把琴上来,凤鸟起舞,便有琴声相和。如今我见你两手空空而来,是她没把一手好琴艺教给你吗?”
方六梨见月神提了龙妖,担心自己丢了上神的脸,便致歉道:“上神聪慧,精通音律,兼有法力无边,无所不能。是我没学好,白白砸了上神的名头,但有些东西我是会的,最初接了法旨守着定界阁的时候,无聊时日多,便学会了烧制瓷器,会种各色瓜儿果儿,还会赶海捉鱼,搭房子我也是一把好手。”
月神轻轻地笑出声来,冰冷的脸上难得见一丝温柔,在这银色月光下更是美的不真实,方六梨这才知道,传闻不假,月神的笑,比凤鸟啼鸣都要动听。她道:“龙妖原是个极雅致的人,只是平日里太端着了,谁都说她与你们母神一模一样,什么六界苍生,什么天道大义,看的太重了些。算起来,自她托生到她沉睡,左不过千年时间,这一千年来,她先是带着六界征战,后来又留在大地上修复大地,极少有过自己的日子,想来她也是遗憾的,所以才会让你除了过日子什么都不会。”
方六梨急道:“这却是我自己愚蠢之故,断怨不得上神,上神……”
方六梨还要争辩,却见身旁的赤尧轻轻咳嗽了一声,月神冰冷的目光便落在了赤尧身上。赤尧只觉得一阵巨大的威压朝他压来,只压的他周身宛如火烧,真是奇怪,月神极冷,为何她的威压会让人觉得炙热无比,赤尧痛的不能自已,一个打滚儿,发现自己竟成了人形。
方六梨忙道:“上神赎罪,此乃苍山世子赤尧,是我带他上来的。”
月神的眼神在赤尧身上来回打量,赤尧忙行礼道:“拜见上神。”
月神的面上闪过一丝疑惑,很快归于了平静,不多时,她冷哼一声:“我见过你,你是龙妖话里有时会提到的小神。何故撒谎?”
赤尧只急的汗都出来了,忙道:“上神明鉴,小妖从未见过龙妖女神。”
月神道:“我从未认错过人,六界众神虽多,我记住的只有那几个,龙妖提过你,你该是她的师弟。”
师弟二字提醒了赤尧,赤尧忙伏跪在地道:“小妖乃白塍上神后裔,白塍上神原是龙妖女神师弟,曾于女神一同征战六界,拨乱反正,小妖身上有上神血脉,故以或许有些相像。”
月神转向方六梨道:“你知道的是什么?”
方六梨忙道:“上神,我曾查阅过古书,知道的和他所说没有不同。”
月神漠然道:“既然你也不知道,那我自不必多说。”
赤尧和方六梨面面相觑,不知月神打的什么哑谜。月神又道:“你在下面对我说,要借我月宫一用,便用吧,一刻之后,我送你们下去。”
说完,便足见踩地跃至半空,凤鸟从不远处飞来,月神落在凤鸟之上,扶摇直上,霎时遍不见了踪影。
赤尧擦了一把汗,却方六梨面上并无惧色,心下更加敬佩,便道:“方姑娘果然神通,只是姑娘到底是何人?竟会和月神有渊源?”
方六梨却不回答他,只指着南方朝他道:“苍山是不是在那里?”
赤尧望下去,大地之上山脉环绕,海水包围着山脉,赤尧细细数来,从西海招摇山起,一直数到北地,来回数了三遍,才超方六梨道:“果然是瞧不见的。”
方六梨道:“既然知道了,月宫不便久待,我们这就下去吧。”
回去的一路便没有来时难过了,一层一层天下去,方六梨偶尔还会跟赤尧说上几句,六重天乃金乌所守,方六梨道:“白日里只要金乌在,任谁也是上不了九重天的,金乌之力,要比月神凶悍上百倍不止。”
待到四重天之时,因是晴天,星河无比灿烂,赤尧望着星河,觉得有些熟悉,脱口而出道:“我见过那里。”
方六梨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是星河之所,方六梨问道:“你在下面还与我说只上过三重天,何时见过星河?”
赤尧想起这一夜所见所闻,他有许多话要说与方六梨听,大概方六梨也有许多话要问他,二人都暂时闭了嘴,一心一意朝下飞去。
二人都忘了,九重天上的时间与大地之上所差甚多,以至于二人回到大地,已经是三五日之后了,二人照旧回的定界阁,等到到了定界阁,就见海蚀早早等在了那里,谗和松童他们,却不见了踪迹。
海蚀过来与方六梨叙旧几句后,就急急忙忙要叫赤尧走,原来,是天界的无仓太子到了,不仅是无仓太子,六界其他族要过来帮忙之人,都到了。
海蚀说道:“无仓太子带着许多随从来,是狐王亲自迎接的,太子问了主子,我只说主子不在,太子似乎有些不悦,大旱当前,也未说什么,无仓太子如今单独住在王宫里,其他苍山小族众妖我一并安排到了左方院,别人倒罢了,地生族派了女王嫡生的公主前来,怕是要世子亲自迎接。”
赤尧道:“这院里其他的人呢?”
海蚀说道:“原是有几个付丧神,我一来便都不见了,其余的,便未曾见过了。”
赤尧对方六梨说道:“你刚回来,这里没有人住的不便,不如你同我一起走,若你想要热闹,便一同去左方院,若觉得那里吵闹,就住到我宫里去。”
赤尧大概觉得放六梨是要拒绝的,方六梨从来受不得拘束,他的宫里规矩太多,不想方六梨此次却没有推拒,只是略想了想,道:“我此次回来原是为了大旱之事,既然他们都是为了大旱之事前来,我与你们住在一处自然方便些,我出世了两百年,已经不少人知道我了,如果我住在左方院,怕是会让烦死,既然这样,那我便住在你宫里吧。”
赤尧闻言玩笑道:“你若担心旁人往来烦扰你,只住在我宫里可不成,不如索性就隐藏了身份,跟在我身侧,伴成我座下妖好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六梨细细一思量,便道:“如此更好了。”
赤尧反而愣了一愣,方六梨却麻利的捏诀,再一瞧,面前的妙龄女子个子长出了一头还多,变成了一位白衣翩翩的清秀少年郎。
方六梨见赤尧和海蚀皆带着些惊异瞧他,嘲笑二人道:“你们没见过可以变身的妖吗?我开眼之初,原就是这个样子,后来觉得不如女身好看,才成了女身。”
往苍山王室去的一路,赤尧都有些心不在焉,他们这一行是驾了马车走了,海蚀坐在他的右侧,方六梨坐在左侧,一路上二人吵吵闹闹,有说有笑的,方六梨不知何时手里还拿了一把折扇,扇子开开合合,握在她手里,更显风流。
海蚀叹道:“方前辈女身的样貌算不上绝美,只算的常人往上的姿色,不想男身竟如此好看。”
赤尧闻得此话,细细打量起方六梨来,除去身材不说,方六梨现下的一张脸与女身变化不多,只显得坚毅了一些,确实是俊朗挺拔,宛如翩翩公子,原是方六梨五官生的大气舒朗,女身之时柔媚不足,英气有余,男身却正好弥补了这一缺憾。
赤尧不自觉地想起那位远嫁去天族的太子妃来,心念很少见人,自她从丁昭明梦里醒来之前,天界便派了一众婢女婆子来侍奉,出来之后更是从未多见过不该见的人。赤尧只见过她一次,心念出嫁前三日,执意要来他宫里致谢,当日心念坐的远,赤尧只大约见到了一举止端庄典雅的世家神女,一行一眼都是稳重轻慢的,心念原是样貌出众之人,只是见她行事说话,端庄二字便能盖住美丽二字,赤尧当日还暗暗想过,不亏是天界选出来太子妃,当真是出众。
心念十分知礼,说话亦进退得宜,不卑不亢,看的让人舒心,赤尧当日亲口与她说道,照拂她是受方六梨所托,不必太过放在心上,谁知此话一出,倒见心念神色一变,面上显出一两分伤心,心念细细地问了赤尧方六梨托付她的始末,末了,知道方六梨不会来送嫁,略带伤怀的一笑,行了大礼便退出去了。
赤尧便是因为她那一笑对她有了些印象,原来端庄如神女也有这样情绪翻涌不能自持的时候,心念此人似乎在他面前鲜活起来,赤尧道,这一笑就见她像个活美人了,不然,总如个美艳的木头一般。
今日赤尧见了方六梨男身,方才懂了美人那年那一笑的含义,心中一直有个疑影的事便得到证实了。
三人回去的时候正是黎明,海蚀因这两日事务繁多,脚一落地便让叫走了,赤尧今日要见无仓,可现在为时尚早,他便要去书房处理这几日的奏章。
原是要叫方六梨去休息一番,谁知方六梨道:“我今日还是跟着你罢,你这里太大,小心我走迷了。”
赤尧原是求之不得的,今日却有些抗拒,但他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让方六梨陪他进了书房。
赤尧回来后话少的很,方六梨见他忙也不好打扰,自己满书房的找赤尧养着的小玩意儿玩,赤尧是个心思怪的,他宫里养了许多外面见不到的东西,梦境,兵器,书灵,模样奇怪的雏鸟,方六梨在里面穿梭来去,见赤尧最喜爱的竟然是养梦玩,他书房的侧室里,一整个博古架里都养上了梦。
方六梨十分想去他梦里玩儿,又觉得这是赤尧私人的东西,不好就去瞧的。但是馋是真馋,便拉了把椅子,坐在下面看着梦境过眼瘾。
赤尧批完奏章,一抬头不见方六梨,四下去看,才看到对着梦境眼冒绿光的少年。
赤尧走过去道:“若想看,我带你去看好了。”
方六梨让吓了一跳,说道:“没事,我就是瞧着好玩儿,你见过我在异界定界阁里攒的那许多结界吗?跟攒梦境一样好玩儿,我原是极其擅长编制结界的,便像是你们外面的绣娘喜欢做绣活一样,我自己待的时间长,编出了许多结界,一个压着一个,有时候满院子都是,说起来,这些习惯,都是跟上神学的,上神常年奔波劳碌,甚少有亲朋故友作伴,就将极短的与故友相见的时刻做成结界带在身上,常拿出来观看,我猜测上神大约是有些寂寞的,她是入世神,怎离得开这凡世热闹呢?”
若是旁人,被方六梨这样没头没脑的说一顿,肯定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赤尧有心,再加上几日前在月宫听的月神与方六梨对话,大约猜出了一些。
赤尧走到博古架前,取出了一个银黑色的梦境,细端详了一下,朝方六梨道:“你或是龙妖女神的什么人吧。”
方六梨黯然道:“自月宫回来,我便猜到你会知道一些,况且当日在定界阁,你刚来不久,便听到了上神的龙吟,抓着这个一直问,旁人甚少有你这样的敏锐,我便知道离你近了这些事瞒不过去。”
赤尧惊异道:“女神果然活着?定界阁里的龙吟便是女神的?可是传说里女神早已神陨了近万年。你或是女神的后人?是她女儿?或是徒弟,这原不是什么不能告人的,但为何从不见你提起,反而总是遮掩?”
方六梨的眼睛里,闪过浓重的黑色影子,这秘密像是最沉的夜一样压抑浓稠黑暗。
“你都见到我虽为飞天女,众神志却没有我的记载,便知道我不是正常途径来的,多问无益,妖君也知道我不会解答的。”方六梨抬眼看了看赤尧,赤尧看到了她目中伤心却戒备地眼神,心下一寒,便知道方六梨并不曾真正信任她。
赤尧道:“我无意打探姑娘秘密,”说完,便以一种轻松地口吻对方六梨伸出手来,说道:“去这梦里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