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的狗怕人,也不信任绳子。
小麦抬抬手,厚重的羽绒服里压缩着太厚的毛衣袖子,让她不舒服。
狗害怕地整天缩在窗帘后面。一张惊恐的狗脸上清澈的双眼,小心翼翼地看着小麦,下眼睑附近露出一圈眼白,又有点鬼鬼祟祟。
这是只太聪明的狗,太聪明总是会带来麻烦。它不敢在尿垫里上厕所,饿的时候也只会默默守着饭碗,太渴了,就又顶着那副可怜表情过来看着正在喝水的小麦。
小麦低头看看杯底剩下的水,弯腰倒进狗碗里。
这狗不叫,小麦站在后头看,狗埋头喝水,也不时地回头扫她一眼。
狗狼吞虎咽地把碗底那点水舔干净,明显不够。但是狗又趴回窗帘后头去了,灰色的窗帘地下鼓起一个包。
“跟我出去一趟。”小麦穿好棉裤棉袄,准备一头扎进零下十几度的漆黑夜晚,临走前回头,假装不经意似的对狗说了一句。
狗的身影没有出现。
“我要去取快递,取完就回来。”
等了一小会,狗耷拉着耳朵小跑着过来了,虽然狗的表情没有那么丰富,但是低着头耷拉着耳朵,动作看上去就带着五分谄媚,狗身体微微哆嗦,是出门之前兴奋的战栗,也可能是恐惧。
小麦没有扭头,只是迅速地瞟了几眼狗。看到狗走过来了,她打开防盗门。
尘土的气味随着干燥的冬日空气立刻席卷而来。
陈旧的水泥楼道,干枯打卷的小广告,融化雪水又反复干燥的脚印覆盖着深灰色的水泥台阶。
小麦家的外侧的户门是一整块锈红色的铁皮,绕着门边打了一圈圆圆的铆钉,门上除了金属锈迹什么都没有,只有圆的两个锁孔对着外头。
对门和隔壁那户的门上贴着楼下药房送的对联,对联上粘的金粉已经掉得差不多了,户主人分别在猫眼和锁孔的位置上抠出两个洞来。
小麦颠颠裤兜里的钥匙,把门合上,使劲一顶,”咔嗒“一声,门锁上了。
她抬眼瞟了对门那户,福字上方粘着个电子的可视门铃,每次小麦推开门,就会直接和那个黑洞洞的电子猫眼对视。
动迁户集中在这几个楼里,就在这小区单独划出的一个角落,围着两圈高高的围栏。有单独出入的门,有独立的快递站,另外的物业管理公司,门口的保安亭里偶尔有人。围栏上架着一排监控器,直勾勾地对着他们。
小麦习惯了狗的警惕,只在太阳落下之后带狗出门。虽然现在也只有晚上七点,但冬日的太阳在下午四点就已经落了。
楼道里有灯,但是不多。有的人家从客厅里牵出一根电线,接上声控灯座,不知道用了多久的白炽灯泡盖着一层灰,光线更加暗淡了,甚至照不亮楼梯角落,亮起来的时候还有尖锐的滋滋响声。
小麦眯缝着眼睛,伸出两根手指,虚扶着栏杆一阶一阶地走下去。
二楼甚至没有灯。因为二楼住着的这三户人,谁都不愿意扯自己家的电线做楼道灯,于是就硬着头皮这么黑着。
但可视度也还凑合。因为二楼走廊朝外的方向开着窗户,天气好点的时候月亮照进来勉强能看清,楼前那个也不咋亮的破路灯,斜斜地打亮了二楼楼道左侧的一小块墙壁。
墙壁上层层叠叠的小广告已经开始和墙皮一起发脆剥离,卷曲的纸张边缘投下尖锐的阴影。
从袖口里伸出的两根手指,有点不情不愿。小麦不愿意碰那个锈迹斑斑没人擦过的破栏杆。就这么一步只迈一个台阶,格外谨慎地走下楼,狗就慢慢在她脚后跟着。
单元门已经坏了,大敞着。大门棉被一个月前就已经挂好了,军绿色的厚被子已经摸不出什么棉花的蓬松,拉起来的时候像是比门还重,棉被中间镶着一块带着白雾的厚塑料布,朝外看的时候只能看见白茫茫一片影子。
小麦拨起棉被一个角,闻到了一股浓重的土腥,和冷的雪气夹在一起,像是铁的味道。
狗嗖地一下从她脚边窜了出去,小麦也连忙跟着钻了出来。
刚走出几步,路口拐进来一队身形魁梧的陌生人,前面的几个穿着军大衣,戴着黑色的毛线帽子和手套。没人说话,只有在路灯下头被照亮的白雾从他们的口鼻里蒸腾出来,像是一列载满货物的火车,呼啸离去时留下的白烟。
她连忙扭头寻找狗的身影。
不出所料,狗一出门就不知道朝着什么方向远远窜走了。
它远离了这队人高马大的威胁,只留下脚慢眼神还一般的小麦在原地,晕头转向地在昏暗的冬夜,妄想找到一只黑底白花的狗。
十几只厚底的冬鞋踩在雪地上,摩擦和挤压的积雪的声音连绵不绝,感觉到有点没来由的尴尬,于是小麦选择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装作只是一个人下楼发呆的样子。
等到这些人经过她,走到她身后,她才扭过头,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那些人慢慢离开的方向,想从黑夜里分析出狗的踪迹。
尽管有点像发呆,但在这儿也不算稀奇。
太冷了,所有人的思想在结冰。
你常能看见在雪里行进的路人,他们佝偻着腰,走得太久了已经说不出话的样子,沉默得像是黑色河水里的灰色桥墩。
河水在结冰,桥墩在前进。
寒风一下一下地灌过头顶,就像一只手拎着她的太阳穴使劲儿地往后扽,小麦感觉头皮在一下一下突突地跳着。
虽然朝着路口看,但是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想,被突然的寒冷冻住了,茫然地站在路旁看着那些人离开的方向。
小麦寒暑假的时候,要坐火车去南方的城市打工。狗就是在打工的时候捡到的。
在路边的一个草丛里,只有两个拳头那么大,在凌晨的露水里瑟瑟发抖。
那时候小麦刚下班,想趁还没热起来的时候出来走走。
碰见了,就走不脱了。小麦手里捧着狗,又踹进怀里,在路边来来回回地盘算着。
要把狗藏起来,是不太难,打工的地方她有一个房间,虽然偶尔要和其他女孩合住,是这样小的一只狗,年轻姑娘都会喜欢。等打工结束了,她就买一张小巴车票,错开交通高峰,求司机让她也能把狗带走。
怎么求呢,她不太会。她盘算着接下来多吃几顿泡面,多给司机塞一点钱。
这么小的一只狗,小麦的沮丧已经开始盖过救下这个小生命的侥幸。又要吃饭,又要上厕所,还要遛,最麻烦的是不知道会不会像那些小区里的泰迪,见到人就嗷嗷地叫起来。
这样的话它会不会被赶走,她也被一起赶走,还好还好,她还是存了一些钱,这个假期赚到的数量还不错。可以走,但是狗怎么办,狗没法带走。
小麦在开学之前,度过了相当担惊受怕的日子。但终究没有演变成把狗扔回马路上,因为那狗是个哑巴。
小麦从来没听到汪汪叫声,最多只会听见小狗在半夜和见不到小麦的时候低声地呜呜呻吟。小麦怕热又怕潮,深夜下班的时候才会带狗出门,偏远的城中村里一排排彩钢板搭起来的门市房都紧紧锁着门,白天的时候门前柏油路上会摆满圆桌子,小麦不喜欢。
既然路上都看不见一个人,小麦就索性没有给狗拴绳子,小狗还很活泼,会在小路上疯狂地绕着她折返,狗爪子划在地面上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响。惊动了草丛里的流浪猫,小狗就会奋力地追逐一会,然后再跑回小麦身边。
那时候小麦只是觉着小狗就跟书里电影里说的一样,活泼好动,毛茸茸的,奇迹般地仰慕主人,也就是她。
无数个凌晨夜晚,小麦穿着发黏的破拖鞋在路边慢慢走,鞋底拖行在地面上,发出一段一段的刮擦声,脚背上起满疹子,不适应闷热和潮湿,加上蚊子格外关照,她的脚又痒又烧痛。胸骨就像是被压缩成一小段,她佝偻着,拖着脚步向前走,恍惚的样子像是准备回家托梦的鬼,只不过小麦要托的是噩梦。
偶尔会碰见起个大早买菜的阿姨,或者是出门上工的小年轻,看见她脚边的狗,总是厌恶地绕开,目光上上下下扫过小麦,经过的时候,小麦常能听见几句方言,从语气上不难猜,是那种最常见的咒骂。
也许从那种扫视和咒骂开始,狗就已经开始躲着陌生人了,只不过小麦那时没发现。
老家不一样。
老家不像外头地方,会有人走上来骂她为什么遛狗不牵绳。但小麦还是会下意识表演出一种和狗不熟的状态来。不去着急地喊狗的名字,也不左顾右盼做寻找状。
毕竟老家的人住在高楼里,却没有什么城市生活的习惯。她的脚边还七零八落地摆着各家各户还没来得及收完的冬储白菜和大葱,撕下来的烂白菜梆子被来往的鞋底碾进雪里,冬天太冷,白菜很难烂掉。只能像标本一样被镶在路面上。
一楼窗前的草皮被铲掉了,种了一小片苞米,被遗弃在那的玉米杆子也已经被大雪盖住,只有几根还算结实的,支棱在雪堆里。
雪堆里还有几张雪糕皮,软软的塑料纸被撕开的那一条伸在雪堆外头,和不知道哪里来的白色塑料袋一起,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
身后的楼道里堆着生锈坏了的自行车、空的但有半人高的酸菜大缸,还有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矿泉水瓶和纸壳箱,在楼道拐角处看不出什么声色,只有飘进来的干燥灰尘,薄薄地凝结在五颜六色的瓶盖上,和墙壁投下的阴影一起,完美地隐入灰暗的水泥墙。
小麦不安地略微一层一层飘落又被人踩实的雪已经开始和冰一样坚硬。尽管有人清理出一条从单元门走出来的小道,小道上走的人多,不怎么积雪,露出地上松垮地铺着的锈红色方砖,砖缝里是漆黑的泥水结成的冰。但小道宽度只能勉强容下一双脚站立。这样的路不好走,因为小道边缘的雪层被鞋底摩擦得格外光滑。身体平衡不好的人容易一不留神踩歪,窜出去一只脚,“砰”地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