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舟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白泽通红的手背,无奈般开口:“烫伤了没有。”
“不妨事。”白泽故作镇定,眼睛看着手背,一直没有抬眼。
江舟从包袱里拿出雪莲冰肤膏,递给白泽,“呐,自己涂。”
白泽低垂着眼眸,没有接过。
阿威叹了口气,“还是我来吧。”他把药膏细细涂在白泽被烫伤的皮肤上,江舟静默的看了一会儿,起身离开座位,说了一句“我吃饱了,在外面等你们。”
于是转身离开,她一走动,注意到了挂在自己腰侧的若水剑,她把手搭在剑柄上,顿了一下,终于决心把剑解开,若水被“砰”地放到桌上,她的力道不大,只是一声轻微沉闷的撞击声,却打碎了方才被粉饰的和谐。
饶是不知内情的人,也意识到她生气了。白泽终于抬头看向她的背影,他随着起身,阿威轻声道:“还没涂完呢。”
白泽垂眸,低声说:“不必了,你们先吃。”随即追到门外。
店外的街道并不热闹,除了难民与匆忙的路人,皇城附近的百姓不会在寒冬起个清早。
刺骨的冷风无孔不入,挟着凌晨的湿气和寒意,直往人骨头里钻。
两个食客从店里走出,裹紧了身上的袄子,缩着脖子,一人道:“十多年没有这么冷的冬天了。”
他的同伴道:“但愿春天也能像十多年前一样。”
两人渐渐走远,江舟也感觉到了寒意,正犹豫要不要回屋,身后一件的黑狐披风搭在了她的肩膀,她一回头,看到了身后默默站着的白泽。
“你吃完了?”江舟冷淡道。
“嗯。”白泽点头。
发现他再没有其他动静,江舟失望的转回头。
白泽看着她的背影,江舟扎了个利索的高马尾,她的头发被冷风胡乱的卷起,拍打。她的耳尖通红,细长的脖颈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白泽没忍住,将披风上的帽子盖到她的头上,他走到江舟面前,低头,仔细系披风的带子。
江舟看着白泽的手在自己胸口前打了一个灵活的蝴蝶结,听到白泽的声音在头顶闷闷道:“给我个机会,将来,我一定会给你交代清楚。”
江舟抬头,看到了白泽低垂的眼眸,他静静注视着她,他的眼睛亮亮的,润润的,眸子里盛满了真诚,似乎,夹杂着一丝莫名的委屈。
江舟本来冷静下来的情绪忽然高涨,他在委屈什么?该委屈的不应该是我吗?
她有些激动,开口问道:“世人皆道,王姬殿下的孩子自出生就夭折了,七年后,她的丈夫白渊天师也为国捐躯,她由于太过思念夫君和孩儿,于是将与其亡子年龄相仿的希声世子纳入膝下。
我还有些纳闷,这得多合眼缘,才能被尊贵如斯的大王姬收留?”
江舟眼神变得锋利,毫不留情揭露:“尽管你从未明言你父亲是白渊,然而纵观大荒,水灵根少之又少。你的修为,虽远不及当年的白渊天师,但在大荒之中,堪称翘楚。我的大师兄亦是水灵根,他可是明镜真人座下首徒,我敢断言,你的修为,绝不逊色于他。
外人只知道你长得像极了白渊天师,然而灵力属性和修为,又岂能为外人所悉知?白泽,试问大荒之中,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白泽面色比四周的雪还要白上几分,却依旧不语。
江舟咬咬牙,下了一记狠注,“我记得,你在玄武洞内称你的父亲为湮尘,可是按照刚才那些人的反应,你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天师白渊。
所以,只有两种可能,第一,那个所谓的湮尘是你的亲生父亲。而白渊天师,只是你的挂名老爹。
“第二,”江舟眯起眼睛,眼神锐利如刀,“湮尘和白渊,是一个人!“
白泽呼吸一滞,声线有些颤抖:“是。”
虽已经有所预料,江舟还是不由一惊,她深吸一口气,“若你的父亲真的是白渊,那白渊是大王姬金翊的丈夫,所以,他们十九年前夭折的孩子没有死,而是活到了现在。”
江舟逼近了他,一字一顿道:“那个孩子,是不是你?”
白泽缓缓闭眼,身形有些不稳,轻声道:“是。”
江舟更是快要站立不住,相处三个月一来,白泽对他的身世闭口不提,他既不说,江舟也不多问。她以为,总有一天,他会如实相告,但他没有,这么大的身份,若不是别人把这个大秘密递到她耳边,她或许永远都不会发现。
“呵,”江舟冷笑一声,“原来是世子爷,难为您金枝玉叶,还要跟我们这些小民的跑东跑西。”
“江舟。”白泽脸上铁青,他好像气急了,喉咙里发不出一个音节,无力的气音道:“你竟如此看我?”
江舟也在气头上,她直视着白泽的眼睛,认真道:“白泽,我对你怎么样?”
她对白泽细数过往:“我带你去过我的故乡,见过我的父母,我们也一同经历过生死,我以为我们已是患难之交,我曾在栎泽里说过你要给我一个交代,之后我一直没问,奢望你能主动坦白,但你,一直,一直没有!”
江舟冷静下来,“那次在摘星顶,我将自己全盘托出,仍未换来你的一丝一语……”
白泽无措,却不敢近身,他的嘴唇微蠕,终是无话可说。
“朋友之间,最重要的就是坦诚和信任,你总是遮遮掩掩,让我怎么信任你?”
“我从未想过故意隐瞒与你。”
白泽沉沉的看着她,突然笑出了声,眼里满是自嘲:“你说的对,我就是石阶上的青苔,只配长在阴暗潮湿的角落,曾偷得一缕微光,便日日年年肖想着太阳,却忘了,青苔,其实是畏光的。”
在如此自信耀眼的少女旁,自卑怯懦的他,根本没有勇气揭露自己,甚至不敢直视自己。那种被鄙视,被厌恶的神色但凡在她脸上浮现一丝,他都会无力承受。
而江舟,是人,又是斩妖除魔的的修士,厌他,恨他,杀他,似乎已是天经地义。
说到底,白泽还是庆幸的,江舟自以为知道了他的全部,他一直对她遮遮掩掩就是怕她发现自己最终的不堪,幸好,她没有发现。
看来,还是要瞒着她……
他沉沉闭了闭眼,再抬眸时,眼底一片平静。
江舟怔住,心仿佛被陈年老醋浸泡,升腾起密密麻麻酸楚,“你在说什么……”
“并非人人都如你一般,能健康欢愉的成长。”白泽声音微哑。
江舟看着他的眼睛,心里蓦然一阵刺痛,她偏过头去,好似随意道:“那,若不可言说,便不必再说。”
“不,我已决意要告诉你。”
白泽心想,他们之间不该因此产生隔阂。
*
“你是说,你是大王姬和白渊的亲生儿子?”阿威和阿猎瞠目结舌。
“正是。”白泽点点头。
“那为何,为何大王姬要让你以养子的身份与她相认?”阿威道。
白泽低头,沉吟半晌,他终是抬起头来,神色清明道:“我的父亲当年威高盖主,深受先王忌惮,母亲有孕期间,多次遭人陷害,她生于帝王家,深谙人心险恶,又与先王一母同胞,深谙胞弟心思缜密。她料定纵使我得以降生,亦恐难逃阴谋诡计,于是在分娩之际,以死胎瞒天过海,瞒过了先王耳目。”
“那先王为何不对白渊下手,反而要杀他还未出生的孩子呢?”江舟眉头紧蹙。
“杀他?他可是风氏王朝的续命符。”
阿威讽刺道:“当年整个九州民不聊生,民间传言先帝德不配位,风氏王族极尽奢靡,被降下天罚,苦了百姓,高呼王寿将终,先帝那时初登大宝,幸得白渊引来天降甘霖,稳住了地位,并因此被百姓认定是天命所归 ,白渊则下凡辅之。”
“所以,白渊功勋卓著,德高望重,若无故诛之,怕不是要动摇国本,失天下人心。但是白泽就不一样了,一旦他降世,便可能继承其父之位,延续其父的威望,威胁风氏统治。因此,先王暗中布局,欲在白泽未成形之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然而大王姬洞悉其计,才有了那一出金蝉脱壳之计,保全白泽性命。”
“原来如此,”江舟点点头,她小心的看了一眼白泽,低声说:“白渊可是定国的大功臣,风翊更是她的孪生姐姐,先王怎么忍心伤害他们的孩子?”
“最狠不过帝王心。”阿猎微微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
古木参天的庭院中,风翊坐在桌前,明镜立于一侧,他缓缓开口:“白渊的法力日渐式微,天象异变,四时错乱,恐怕他临终前的警告,是真的。”
风翊轻叹,手中追身符紧攥,仿佛能透过这符篆触及远在天边的儿子。她如今才知,白泽并非如白渊所言在明镜的庇护下修行,那白泽这么多年,究竟去哪了,莫不是去了……
长公主玉指轻抚额际,神情复杂,似是陷入了长久的思索。
她越想越气,指责明镜道:"吾儿本该同你修习,结果这么多年竟不知所踪,若不是今日在冀州一面之缘,我还以为他在昆仑丘!”
明镜沉默,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既为自己当年的绝情悔恨,却也为风翊的冷酷心寒。孩子音讯全无,她竟能沉得住气十二年。
或许,她曾经,也暗自里也希望白泽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彻底消失吧。
只是如今,又需要他了。
风翊取出一支精致的狼毫笔,在符纸上挥洒,轻轻吹干墨痕,而后将符咒折叠妥帖,放置胸前,默念咒语。
顷刻间,符纸变成一只雪白的纸鹤 ,倏忽间不见了踪影。
她固执的想,以前的信泽儿不回,可能是距离太远,今日他就在冀州,她不信儿子依然收不到。
明镜在一旁静静观察,适时提醒,"唯有白泽情愿,此线方可连通。"
"这么多年,孤尝试几次,确实音讯全无。" 长公主苦笑,"或许,他是不愿原谅母亲罢。"
明镜眼里闪过一丝疑虑,他道:“白泽说,是您让他来寻我的。”
风翊一惊,随即喜笑颜开:“这么说,泽儿一直都有收到我的信。”
明镜说:"白泽一直生活在云中,白渊死前对你说了谎,他或许为了护子周全,不愿使其涉足凡尘是非。"
风翊脸色微变,秀眉蹙起,她转而垂眸,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姿态端庄却难掩内心的波澜。
"孤知其用心良苦,却未曾料到他会如此决绝。"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可是,他还是被卷进来了。”
明镜冷然一哂:“这不正是大王姬所期待的吗?”
风翊抬首,目光锐利,"孤是为了大荒万民着想。”
门外忽闻急促的脚步声,旋即,一道清脆悦耳的嗓音划破宁静:“大王姬,白泽世子回来了!”
风翊身形一顿,旋即猛地抬头,那双疲惫不堪的美目瞬间亮起。
“泽儿,他回来了?”她急步而出,衣袂飘飘。
银璇点头如捣蒜,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公子就在府门外。”
风翊不再多言,快步向府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