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之处,一片荒芜废墟,曾经的码头、商铺、客栈等建筑均已倒塌,只剩下残垣断壁,河面上,几片残破的木船随意地漂浮着。
河岸边,树木凋零,草木枯黄,远处的山峦也显得荒凉不堪,一片死寂。
有一身形消瘦的少年朝岸边走来,粗布上衣,短袖紧身,袖口收束,下身阔腿长裤,腰”间束带,他腰杆笔挺,步行稳健,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帽檐低垂,遮住了半边脸庞,剩下的半边清俊的脸。
他穿着黑色布靴,鞋面光滑,鞋底厚实,走起路来无声无息。
“哎,小兄弟,可要渡船?”舟子远远招呼道。
那少年抬起头来,终于露出双眼,他的目光明亮而有神,样貌虽然并不出众,但气质和神态却让人难以忘怀。舟子识人无数,只看他一个眼神便知道此少年心境澄澈,是个良人。
“正是。”
是清脆的少年音。
待舟子将渡船停稳后,少年起身踏入船上,他的速度迅捷轻巧,整个过程小小的渡船都稳稳当当,没有一丝摇晃。
“好厉害的轻功。”舟子赞赏的眼神追随着少年,少年嘴角按耐不住上扬:“不过是些微末功夫,让船家见笑了。”
舟子笑了笑,这少年明可飞身上船,却选择三两步踏入船内,想必是在隐藏功夫,他既无心炫耀,自己也不好追问。
那少年一敛衣摆,坐在船尾。
舟子在船头随口问道:“少侠此去,可是要去那西方的巫咸国?”
少年惊道:“船家怎知?”
“妖物作祟,连年天灾,凡间几乎没有人族的容身之所,听闻巫咸国内要举行祭祀大典,誓将境内妖邪尽数诛灭,乞求来岁风调雨顺。”
少年点点头:“略有耳闻。”
“巫咸国虽小,但是多能人异士,在整个大荒威望极高,他们这次祭祀势在必行,很多人都去那里避难了。公子现在去估计还来得及,倘若再延数日,恐怕巫咸国便不再接纳难民了。”
少年一歪脑袋,“既然如此,船家为何不去?”
舟子笑有几分凄然:“妻儿老娘都死于洪涝,我此生已无所求,没有牵挂,唯一牵挂的就是这片土地,就算死我也要死在这里。”
少年闻言,神色一暗,低头不再多言。
终是舟子开口打破沉闷:“若能在此渡口多渡几个有缘人,救几条性命,也算是积累福泽了。”
扁舟随波逐流,顺水而下。
枯枝败叶在寒风中摇曳,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笼罩在一层朦胧的雾气之中。
两岸荒芜,死寂无声。
舟子手持竹篙,轻巧地操控着方向,在正午时分,船只缓缓靠岸。
他将竹篙插入岸边,稳稳地稳住了船只。
“少侠,一直往西行,会遇到一条大河,名唤黄沙河。此河浩瀚且险峻,唯有特制巨舟方能渡过。待抵达河畔,但见人潮涌动,便可登船渡河。此河流速极快,如乘奔御风,顺流而下不过半日,便能抵达巫咸国。此行千里,望君珍重。”
少年下船时,连声道:“多谢多谢。”一把往给舟子手里多塞了几块贝子,唯恐被追上,疾步离去。
舟子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摇头笑道:“什么都没有了,再多钱又有何用?”
少年行至远方,回首望去,只见舟子仍在岸边,远远望来,似在默默祝福。
*
少年依舟子所言一直往西走,进入一个破落的村镇,时有几个零星的逃难村民。
再走就是一片枯死的树林,很多难民们衣衫褴褛,面色憔悴,背负行囊,匆匆向渡口赶去。
老者扶杖蹒跚,孩童年幼无知,泪水盈眶,紧握父母衣角,跟随人流,寻找生机。
人群推搡着,一老翁背若弓弯,步履维艰。少年扶住老翁问道:“阿公,这些都是逃往巫咸国避难的灾民吗?”
老翁急道:“正是,还不赶紧,这是最后一趟船了。”
“好,我扶您过去。”
少年正要随着老翁走,却被绊了一下,他一低头看到一男子倚靠着树干,衣袍破碎,衣摆有飞溅的泥浆,他的头歪向一旁,头发很长,胡乱的挡住面庞,露出的一点惨白的面色,看着已了无生气。
少年说道:“他这是……”
“唉,别管他了,大概是长途跋涉,累死或者饿死了。”
老翁撂下一句话,见少年仍有犹豫,转身匆匆走了。
少年转头看他一眼。
他即使已经没了意识,但是身子板儿依然挺拔,像是固执着,强撑着,宁死也不肯弯下脊梁。
少年心里有点发烫,她觉得,这么顽强的人,不该命绝于此。
他跑到这人跟前,蹲下,想扶这人起来,可是看着那么单薄的一个人却比石头还要沉重,少年的手划过他的衣料,他穿着的衣服虽然破了好多口子,但那料子摸着就舒服,质料轻柔如云,滑而不腻,透气而凉爽,比自己身上的抹布强多了。
这人靠在树,一条腿曲起,一条腿伸得很长,少年想,这家伙要是站起来,肯定比三师兄高,甚至比师父还高。
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还有气儿。”
他的头无力的垂着,头发也胡乱挡在面前,少年一只手拨开他额前的乱发,却冷不丁惊呼了一声,老天爷,这是神仙吧!
另一只手已经不由自主轻抬起他的下巴,细细打量起来他的容貌。
他的脸蛋白皙得仿佛透明,阳光下几乎能看到淡淡的血色,比师姐擦的胭脂还要好看。
少年没忍住,指尖轻微触碰他的面容,他的脸跟爹娘过年时磨的豆腐似的,又软又绵,光滑得连蚂蚁都爬不上。
少年心里一阵落寞,两年没见过爹娘了。
眼前这人的眉头微微蹙着,紧闭着眼睛,无法窥见其中的光彩,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少年指尖不禁轻触他的眉心,仿佛想要抚平他的忧愁,他的眉头终于微微舒展,整个人显得温和了许多。
一阵风吹扫过,他的睫毛随之轻轻轻抖,看得少年心颤。
这人的鼻子高高的,笔直如昆仑山后的翠竹,唇薄而不失丰润,线条清晰,色泽略显苍白,却更显其孤高脱俗。
五官像是画上去的一样,好看得很。
少年的目光继续向下游移,他的脖颈修长,线条流畅,仿佛少年曾经救过的那只优雅神秘的水鸟。
再往下……破碎的衣襟勉强遮体,除了露出些许嶙峋的锁骨,再往下挡的严严实实。
少年眨眨眼,心中默念非礼勿视,急忙撒开了自己不安分的手,去捂自己泛红的脸颊。
他那乌黑的发丝又垂落在额前,却无损他的俊美半分。
宛若一块美玉被弃之于泥淖之中,更加凸显玉的纯净,美的令人心惊。
少年从包袱里掏出一张饼子,撕下一小块,对着男子干涩的唇,“哎,你还能起来吗,有吃的,吃吧。”
那人无动于衷。
少年摸了摸他的脉搏,惊道:“身上有灵力流转,竟也是修士。”
心里一咯噔,这不会是天界的谪仙吧!
这天界神仙也忒不厚道,竟把人家贬至这般荒芜之地?
不对,仙家法力无边,岂会灵识溃散至此,甚至连自身神识都无法凝聚?
少年摇摇头,江舟啊江舟,你不要以貌取人成不?他就是个生了副好皮囊的修士而已,法力比你都要低了不知多少档次。
他轻叹了一声,从行囊了拿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药丸,掰开那男子的嘴,把药丸含在他口中,将男子扶起,为他一番简单运功疗伤后,男子幽幽转醒。
少年喜道:“终于醒了!你虽体质绝佳,但也不可滥用灵力,多亏我及时打通你的六经八脉,现在已气血畅通了。”
“多谢——”那男子抬眼看着他,他的眉,如墨画般浓密而修长,轻轻挑起,带了几分明晃晃的疏离。
那双眼,长而饱满,边缘清晰,没有丝毫多余的弧度。眼尾微微上翘,既有力道又不失柔美,透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韵味。
眼神却冷冰冰的,就像昆仑山冬天时的天水,冻得人心慌。可再仔细瞧瞧,里面好像还有点说不清的——哀,说不上来,像是看见了谁家的娃儿跌倒了,他都想扶一把的那种感觉。
但少年又觉得不对,他不会那么多管闲事。
很久很久以后,在某一个瞬间,少年恍悟了他的眼神。
那是一种悲哀。
如神仙俯瞰众生疾苦般的悲天悯人。
却又无力回天的悲哀。
男子突然顿了一下,不再说话,眸子微眯,在她身上流转片刻。
眼里那点无意流露的悲悯也消失殆尽。
可他的眼睛生得太出彩,如山间冷泉,流淌着自然的韵律。连他那审视的目光都让人觉不出冒犯,甚至不由生出几分旖旎的幻想。
少年眼神躲闪,摆摆手道:“不必言谢,行走江湖互帮互助嘛,不过,你身上有这么多伤,怎么撑下去的。”
黑衣男子漠然道:“忍着。”
他垂眸,气质独特又迷人,既蕴含着少年的锐气逼人,又糅合了一丝成年男子的沉稳内敛。
忍着?少年歪了一头,也没太在意。
他一抬头,漏出帽檐下亮闪闪的杏仁眼,兴冲冲道:“这是我第一次救人,且你我同为修士,也算是有缘,我们不如交个朋友,我叫江舟,你呢?”
“白泽。”
江舟将白泽扶起:“你也要去巫咸国吗,我们顺路,一起去吧。”
“我很慢。”
他淡淡说出这三个字,便一手扶着树干,开始吃力的直起身来。
江舟想要伸手去扶,被他不着痕迹的推开了。
他走起路来也很费劲,步伐节奏明显不均,速度也远远落后于常人,他一步一步往前挪,江舟发现他的右腿总是稍微拖地,看来右腿是一点劲都使不上。
“你的腿受伤了?”江舟起身跑到白泽跟前,对他说:“你坐下,我来给你正骨。”
“不必。”
他直接绕过了江舟,拖着他的残腿向前快走,整个人如同深秋寒风下的一片落叶,孤寂又萧索。
“为什么不呀?”江舟不愿放弃:“你这样很耽误赶路的,你是不放心我的技术吗?我有经验的……”
“江少侠。”那人猛然一停,身子有点微晃。
“我的右腿,已是十年前的旧伤,骨肉已经长合,再无医治的可能。”
“噢,”江舟点点头,“那可不一定。我虽然接不上,但是我师父可以,他可是正骨大师。”
他跑到他面前,神秘兮兮道:“见到我你算是撞大运了,你的腿就算是五十年的顽疾我师父都能给你治好。”
他微微抬起下巴,有些得意,似乎在等着对面人的感恩戴德。
但那人只是很淡很淡的勾唇,让人分不清是感谢还是不屑。
接着,他径直朝前走去。
江舟被拂了面子也不恼,他一只手搀起白泽的右臂,正色道:“我这人啊,就看不得别人在我面前受罪,我扶着你走总可以了吧。”
白泽默然,任他搀着。
灾民们已如潮水般涌至岸边,人人衣衫褴褛,面容憔悴,拥挤在江边,推搡着、呼喊着,如同被困的野兽,试图争夺一线生机。
船头之处,人群更是摩肩接踵,他们争先恐后地攀爬上船,有些人不慎摔倒在地,被人群踩踏,发出阵阵惨叫声。
江舟扶着白泽好不容易挤上船,和灾民们紧紧挤在一起,几乎没有任何空隙。
人群中散发着汗味、泥土味以及其他难以言说的异味,交织在一起如同一股无形的洪流,侵袭着江舟的鼻腔。
江舟不禁皱起眉头,心中一阵恶心。
他把白泽安置在一个不算太拥挤的角落,探了一把白泽的脉搏,笑道:“你的自愈之力果然非凡,此后无需我再为你调治。只需静心休养,勿动肝火,勿妄施武力,一周之内,自当痊愈。”
白泽静静地凝视着他,眼中蒙上一层深沉的疑惑:“你为何对一陌路人如此用心?”
“救人于危难之中,是我本心所向。而且我观你气质独特,颇有眼缘,拿你当朋友呗。”
白泽听罢,沉默片刻,突然冷不丁地说道:“你不该对我这般好。”
江舟内心被初次救人的壮举激荡,责任感如潮水般汹涌,看来当大侠,也没有师父说的那么难嘛!
他很坚定的开口:“这事我自己说了算,你且安心修养。”
随着把身上的披风解开,轻轻搭在白泽身上,像哄小孩子睡觉一般,温柔道:“长途跋涉已久,我们都安心睡个好觉吧。”
半日匆匆一晃而过,江舟被白泽摇醒,下船便踏上了巫咸国境,他问白泽道:“今日有巫咸国的祭祀大典,我要偷偷混进去凑个热闹,你可愿一同前往?”
“我也正有此意。”白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