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船顺着罗讷河漂流而下。
东南方的气候湿润,船周都裹挟上一层薄薄水汽。尤为突出的灰白大帆与对流撞个满怀,千根缆绳此刻绷紧,各处如机械紧密协作。昏黑的大海上,船被西风带环抱着推出很远。尾部的水波无言地消散了。
这是莉莉丝上船的第一天。早晨五点许她走出船舱,看见亚.珀丝漫不经心地在甲板上游荡。天还蒙了层黑纱,四周空旷不见群星,末了的海风浸透了咸意。四周这样暗,而微光聚集在亚.珀丝手里的烛台。带着寒意的一点星火在眸子四周忽明忽暗地闪亮。许久她才抬眸,带着难以掩盖的疲惫,火光终于得以透过睫毛直射向眸心,照到她那灰绿的玻璃似的眼睛上,有一瞥眷念在燃烧。寂静的色彩里,她扬起的头发如薄暮时风吹起的麦浪。
亚.珀丝没注意到莉莉丝的好奇目光,带着刚出船长室的倦怠注视远方,像在海面搜寻着什么。她这样安静,无视身后噪声的来访,搜寻的间隙,几只海鸥趁早落到空旷的角落里。亚.珀丝抬手揉揉胀痛的太阳穴,转身撞上身边一直站着的人。
莉莉丝忍痛不敢出声,生涩地接住眼前快碎掉的人。“唔…”亚.珀丝重心不稳又跌了一遭,搭着莉莉丝的肩膀直滑下去。临走前她神志不清地笑道:“晚安。”又准备如幽灵般挪步到下层。
她转身的那一刻,太阳从海面升起。烛台单薄的白光依旧耀眼,昏黄的环境里与太阳交相辉映。苍白的天际线处有一抹沉甸甸的红色,直浸了海水许多里,日光不吝惜。莉莉丝惊喜地想叫住身后的人,海鸥飞起来。
七点后。
“早啊,小姐!”鲍勃带着霍布斯从舱内端出早餐。三人在桌上面面相觑,莫名笑出声来。
“早安——”随着门被推开的响声,亚.珀丝神清气爽地出现在餐桌前,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好大的反差…”莉莉丝嘀咕着,随即正色问道:
“有什么我能做的吗?船长?”
早已预料!面对殷切的蓝眼睛,亚.珀丝自信答道:
“我会先教你一些水手的技能。”
莉莉丝当然不会乐意空待在船上,那就当我的水手吧。我想这样才是对她而言真正的尊重。亚.珀丝从容地端起茶杯,察觉到对方周围的空气都昂扬。
“好!”
早餐后,进行完例行检查,亚.珀丝开始带两位新船员熟悉环境。
船身有三层,是十几年前最为新潮的结构,如今也大为受用。相比于一般商船,规格更大,内部多设起居室。贮藏用的厢间分门别类依次排列,任谁也免不了称赞设计者的干净整洁。
亚.珀丝和鲍勃得意地闭上眼睛,听新来的朋友如何赞美自己的父亲/挚友。相比十年前,船身作了一些改造,例如增设防护和一些火炮装置。毕竟海盗肆虐,行情不容乐观。这么大的船只有两个人运行,的确铤而走险。
“不知道罗伊怎么样。”一面被海上的浪漫冒险所折服,莉莉丝无意间从船长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未曾停留她就隐隐担忧——如果海盗来了,决不能拖累他人,于是暗暗决定拾起旧时父亲声称为防身学的枪法。
午饭时鲍勃端上烟熏三文鱼与蔬菜杂烩。滑嫩鱼肉呈现出淡粉色,表面覆盖着薄薄的炙烤层,烟熏的同时锁住了鲜味。各色蔬菜杂烩满溢着汁水,清新口感恰恰令人眼前一新。这样看似草率的一顿饭食,却博得所有人的欢心。
初入口莉莉丝立马明白了亚.珀丝昨天所说的“投资”,惊异的同时迸发出喜悦。
“鲍勃是前皇家首席厨师。”亚.珀丝抬起头,颇自豪地解释道,一边转头带上严肃的表情,
“鲍勃,”
“什么?”年迈的厨师也跟着蹙起眉头。
“晚上能不能来点薯…我是说,咳,马铃薯。”听完后鲍勃面目有些扭曲,撇撇嘴以示无奈。提案通过,予以采纳。
一直埋头的霍布斯忍不住放慢刀叉,早在昨天他就已被其厨艺所折服,起因是一碗夜宵。“我来打下手。”他勾勾嘴角。至于自己家乡的美味,就以后再揭晓了。
饭后霍布斯和鲍勃一齐钻进厨房捣鼓不停,亚.珀丝率先带莉莉丝去了船长室。
空间不大,除去两侧书柜,在主人的打理下还显得绰绰有余。独到的布置使之显得温馨。房门正对着宽大座椅,斜设的乔木写字台显得别有风情,莉莉丝都能想象到对方铺开洁白的信纸,蘸水笔尖划过留下简洁字迹。抬头是一面展示墙,一副像在浩劫中落单的相框端正地挂着。玻璃板一定是常常擦拭,才会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可其下的纸张泛黄——那是一张素描画。“这是…”莉莉丝用力辨认道。画上的笔触细腻异常,勾勒出花季少女和年轻男人的轮廓。那少女大致十三四岁,在天真烂漫的年纪身着华美衣裙,长发肆意垂下;旁边的高大男人背手站立,嘴角微微翘起,春风得意,举目可掬。
“这是我母亲的手笔。”亚.珀丝远远望着,有些欢欣。那是公爵夫人一生中留下的唯一一张素描,铅笔迹镌刻下的回忆,倾尽女人所有的温情。她淡淡扬过手,示意莉莉丝往下一处看去。
房间里颇有特色的是挂在书柜上的各式地图卷帷。上面虚实线条重叠,密密麻麻的地名让人目不暇接——有些用固定好的各色丝线相连起。莉莉丝抬手抚上地图,有几处竟有微微的凹凸,无不在她内心泛起一阵波澜。感受着粗糙的纹路,一阵惊喜从心中生起。“我会画地图…!”她高兴得闭眼,感到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怕对方不相信,又解释道:“巴黎的学院有这门选修课程。”亚.珀丝确实有些惊讶,思索后选择供给绘图的精密仪器——这可不能胡来,不过莉莉丝的确带来太多惊喜。她摸摸对方的脑袋,却马上意识到自己喜难自禁。尴尬之下,她拾起右手边挂台上的飞镖,佯装无意间把玩起来。
莉莉丝还在紧张地等待信任,头上的轻柔触感毫无疑问彰示了对方的好心情。“啊…”她抬眼见对方面色如常,便悄悄挪开视线掩饰慌乱,泛红的耳朵袒露内心的亲昵。书柜上是什么书呢?她饶有兴趣地靠过去,发现除了占据中心位的各类专业理论书,剩下竟都是些诗集。其中不少也曾将引入丝织的美好幻影,每每放下总觉可惜。“真有雅兴啊。”她别过头,看见角落的菜肴秘籍,内心鼓起掌来,又悄悄投向目光。
“咻——”飞镖径直投向书柜末端的大地图,落在无数条各处钩起的红丝线汇集的去处——普罗旺斯,右下角标了一行小字,写道“重要事项”。莉莉丝认得,有一条经过了里昂,在那么多的选择中,正是这条航线使她们相遇,从而改变了她以后的人生。
亚.珀丝抬手将一缕金发别在耳后,挽起的头发如沙漏般倾泻。过了半晌她缓缓转头,意外对上旁边直率的目光。“嗯?”她轻笑一声,无意间歪着脑袋,以为是莉莉丝在不解,她又演示一遍,半截洁白手腕从衬衫袖口露出来,轻轻晃动一下,“就像这样。”
莉莉丝站在原地,火红发梢如狐狸的耳朵微微颤动,留下的像拂之不去的意乱情迷。她连忙摇头以致清醒,又匆匆抬身迎过去。
接下来,迎接她们的是无尽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