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憬的目光在门口的那对壁人身上一扫而过后就收回了,紧紧握着手里的那瓶膏药,轻声向邰大夫道谢。邰大夫写了张药单后,又嘱咐了闫憬几句后,就在程嬷嬷的陪同下离开。耳房里就剩下四人,太太将药单放在一旁的茶几上,笑着招呼青年男子,“湛家大姑奶奶刚刚还担心我家二姑娘,说要请四爷跟四皇子说几句好话,让四皇子派个御医来看看呢。”
湛二爷笑了起来,“伯母怎么又客气了,直接叫我湛昭就好。”
太太自然不会直接称呼湛家四爷的名,在湛昭的再三坚持下,她改口叫他的字,“泠泠与她妹妹已经数十年没见了,若星要是不介意,我们就先出去喝茶,让她们姐妹好好聊聊。”她说完就起身,让送了邰大夫回来的程嬷嬷收好药单,随即往外走,可没想到闫泠泠却拉着湛昭径直往闫憬那边走去,说什么都要让湛昭见见她的堂妹。对于闫泠泠的举动,太太不由得皱眉,略带歉意的看着湛昭,“这孩子,她堂妹刚回来又受了伤,怎么就不体谅一下呢。”
湛昭示意闫泠泠先去,他则依然笑着看着太太,“就如伯母所言,她都数十年没见过她堂妹了,想来这些年也是思念的紧,我看二姑娘精神还不错,让她们闲聊一会应该不会累到二姑娘的。泠泠,你也莫要聊太久了。”
闫泠泠应了一声就走到了闫憬身前,歪着头看他,“你就是我大伯家的堂妹澄澄吧,我是你堂姐闫泠泠。若星,你也来见见我堂妹。”等湛昭走了过来,她一把挽住了他的胳膊,抬头笑问,“你看,我这堂妹与我长得像不像?”
湛昭看了一眼低着头身子还微抖的闫憬,觉得这闫家二姑娘在哪见过,但他又不好让二姑娘抬头,“既然你们是嫡亲的堂姐妹,自然是相似的。”
闫憬一直低着头,闫泠泠也看不到他的脸,她想了想,弯腰侧头去看他的脸,第一眼就看到了他额头上的伤口,她吓了一跳,一把抬起了他的脸,“怎么会伤成这样?妈妈,邰大夫可有说会不会留下疤?澄澄,你是怎么伤成这样的?你身边的丫鬟婆子是怎么照顾你的!澄澄,你可不能对他们心软,那些人惯会欺负人的,你若对她们温和,她们定要欺负你的,你要记住,你是二姑娘,是她们的主子。妈妈,你看见澄澄的伤了么?可千万不能留下疤。若星,你说澄澄的伤要不要紧?”
闫憬在心里疯狂的骂人,他低头就是不想让湛昭看见他的脸,可没想到会被闫泠泠一把抬了起来,正对上了湛昭那探寻的目光,也不过数秒,湛昭的眼神就变了,不用说,闫憬被认出了。闫憬见已经被认出,也就不打算躲了,瞄了满脸心疼的闫泠泠一眼,又看了脸色微沉的太太一眼,怯生生的起身对湛昭开口,“湛四爷,之前多谢你了,若不是你帮我说话,只怕我就等不到二叔来救我了。”
此话一出,太太脸上露出了狐疑之色,闫泠泠也是愣了,转头看着湛昭等他回答,湛昭脸上笑容依旧,对着闫澄澄先是点了点头,“原来是你。”他又看向闫泠泠和太太,“前几日我与四皇子去平陵县办事,路经桦荫镇,遇到几个地痞无赖借着二姑娘家里长辈去世对二姑娘多有无礼,我看不过去,出手教训了那几人一番,之后我还担心那几人会不会再次闹事,现在看来是没有再去了。”
闫憬等他说完又说了句谢谢,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眼神,渐渐眼眶红了,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他轻轻抽泣了一声,目光飞快的扫了太太与闫泠泠一眼,与程嬷嬷对上视线后,他猛地低下了头,紧紧捏着药膏瓶子,身子还轻轻抖着。
程嬷嬷在太太耳边低语着,闫泠泠还在思考湛昭那些话的意义,而湛昭看着闫憬的目光里闪过了一丝玩味,只觉得这个刚出生就被闫家赶走的二姑娘,实在是个聪慧有趣的人,这一点很好,他喜欢聪慧有趣的人。
闫泠泠终于反应过来了,“澄澄是不是失了……”
太太低声喝道,“别胡说!程嬷嬷,你带二姑娘回去休息吧,记得从大姑娘院子里挑个婆子两个丫鬟送到二姑娘院子里。时间不早了,若星要不就留下吃顿便饭,对了,也请大姑奶奶赏脸留下一起吃个便饭。泠泠,你去陪着祖母。”
闫泠泠也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满是歉意的看着身子抖越发厉害的闫憬,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妹妹莫怕,以后我来保护你。”
闫憬心里冷笑,脸上却神色不变,懦懦的说了句谢谢姐姐。闫泠泠又笑了起来,一手拉着闫澄澄的手,一手挽着湛昭的胳膊,边往外走边说,“这几天你先好好休养,等恢复精神了,伤口也好的差不多了,我带你逛逛天京城,这些年天京城的变化可大了。对了,要入冬了,得先给你做冬衣,你喜欢穿洋装吗?”
正与老太太说笑的湛笑俪见三人出来,忙招手让他们过去,“老太太说今儿有好吃的,让我留下吃饭,若星陪着我吧。大姑娘,过两日是星月生日,我要办个舞会,你带着二姑娘一起来。”
闫泠泠答应了,拉着闫憬到了老太太身边,“祖母,今儿有什么好吃的呀?我们是不是借了妹妹的光呀?”
老太太搂着闫泠泠看着湛笑俪与湛昭笑着,“我这宝贝大孙女就好吃点好的,你们看,谁都不关心到底是什么好吃的,只有她问。你也别问了,等会只管吃。澄澄,你有伤就吃清淡点,我让厨房给你准备了粥。”
闫憬点点头,“我,我头还有昏,想睡觉。”
程嬷嬷忙上来扶着了闫憬,“老太太,二姑娘还有些发热,就让我先陪她回去吧?”
老太太也就不再说什么,本来她就没打算留闫憬吃晚饭,她叫闫憬过来只是让湛笑俪见一面而已,现在目的已经达到就行了。她摆手示意程嬷嬷将闫憬带回去,太太正好看完了厨房送来的单子,又添了几个菜后,随即又交代了程嬷嬷几句,关切的嘱咐了闫憬几句后,才让两人离开。
程嬷嬷与守在门外的春红扶着出了老太太的院子,程嬷嬷说要回大姑娘的院子给二姑娘挑人就把闫憬丢给春红急匆匆走了,春红扶着闫憬慢慢往回走。闫憬趁机打量着四周,越看越觉得闫家的布局奇怪,他虽不擅长风水也能感觉到闫家的风水有问题,如果他能站在高处往下瞰整个闫家,应该能看出问题所在,毕竟他还不知道要在闫家住多久。他想到这里,便开始旁敲侧击的向春红打听田氏与闫灏的事,可春红被卖入闫家做丫鬟也只是十年前的事,对于田氏闫灏的事也只是听说了一些。
春红说了一些听来的事,但都没有利用价值,直到进了院子见到那两棵高大的芭蕉树时,春红哎呀了一声,说起了另一件事,“府里都说这两棵芭蕉树是田姨奶奶从家乡带来种在院子里的,她很喜欢这两棵芭蕉树,一直都是亲自照顾,生了庶老爷后,老太爷想让她与庶老爷换个大些的院子,她说舍不得芭蕉树不肯搬,老太爷就把后面的院子修葺了一番后与这个院子打通了,等庶老爷大些了就带着婆子丫鬟住到后面的院子,田姨奶奶就一直住在这里。后来她因为想家求了老太爷老太太很久,带着庶老爷与二姑娘你回家乡去了,老太太就把院墙又砌了起来,把那个后院推倒了修成了小花园划到大姑娘的院子里去了。”
闫憬抬头打量着两棵芭蕉树,微微叹气,“可奶奶回去后也不知为何没有再种芭蕉树了。”他又落了泪,“要是她还活着陪我一起回来,看到这两棵芭蕉树,该多欢喜啊。”
春红忙劝慰了闫憬几句,扶着他进了卧室后就要帮他脱了小袄让他睡会,闫憬拦住了她,说一会就要吃晚饭了,等吃完了他再睡。春红给他倒了杯热水后,听到院子里有声响,就出去查看,不一会就陪着程嬷嬷带着一个婆子与两个丫鬟走了进来。
程嬷嬷向闫憬介绍了婆子和丫鬟,说是太太怜悯二姑娘初来乍到没个贴心的人照顾,就先从大姑娘的院子里送了三个人给她先用着,等到了年下府里买下人时,再让二姑娘自己挑几个。闫憬握着茶杯低垂着眼静静听着不言语,等程嬷嬷说完了,婆子做了自我介绍后,他才抬起了头看向三人。
婆子五十出头,自称姓巴,是太太的陪嫁丫鬟;两个丫鬟正要说自己的名字,却被闫憬打断了,他看着程嬷嬷,“这两个丫鬟就不必了,有春红与巴嬷嬷就够了,我自己能照顾自己。”见程嬷嬷还要说什么,他声音略高了些,“程嬷嬷若是担心太太与老太太责罚,我自己会去向老太太和太太说明的,你也是知道我的出身。留下巴嬷嬷与春红,只是为了不拂了老太太与太太的心意。”他说完这些就放下茶盅起身要往外走,可脚下一个踉跄不得不扶住桌子稳住了身子。
春红忙扶着闫憬的胳膊劝他坐下,他坐下就咳嗽起来,咳的脸色通红,身子都缩了起来。程嬷嬷皱眉,与巴嬷嬷交换了个眼神,“既然二姑娘坚持,那我就这样给太太回话去了。”
闫憬咳了好一会,吐出了一口发黑的血,春红忙递过水让他漱口,巴嬷嬷抚着他的背,缓缓开口,“二姑娘还是躺着吧,得告诉太太请邰大夫再来看看。”
闫憬漱了口又喝了两口热水后,摆了摆手,“就是这几日受了些风寒又没有按时用餐好好休息,身子一时撑不住罢了。等休息几天就好了,也不必拿这些小事去扰太太与老太太。你们出去吧,我坐会。”
等巴嬷嬷与春红出去后,闫憬呲牙裂嘴的揉了揉胸口,为了吐出那口淤血,他真是把自己完全代入了闫澄澄,把她这辈子的委屈翻来覆去的想了好几遍,气血终于上涌吐出了那口淤血,胸口的郁闷感顿时消散了不少。他按着左肩活动了几下,确定左肩的确没问题后,才长长松了口气,他的右肩在T7火车上受了不轻的伤,虽抹了湛韫给的药不再流血,但疼痛感一直没有消失,抬手都费力,要是左肩也不能动,等那个男鬼再出现他就只能等死了。
闫憬坐在椅子闭着眼伸长腿摇晃,左手握着百年极轻极慢的敲着桌面,他在想之前在老太太屋子里见到的那些人。闫泠泠爱慕湛昭是有眼人一眼就能看出的,但老太太与太太对湛昭的态度就值得玩味了,有欣赏也有纠结,欣赏能理解,可又纠结什么呢?唤做湛笑俪的女人按辈分是湛昭的姑姑,就不知道是不是嫡亲的,她与老太太关系不错的样子,但对太太似乎有些不屑。至于湛昭湛四爷嘛,绝对是条藏着毒牙的毒蛇。
闫憬想起湛昭在桦荫镇的所作所为,这人还有脸说自己帮了闫澄澄,他哪是帮吗?他那是逼着闫澄澄去死。闫憬冷笑了一声,那时的湛昭知不知道闫澄澄就是闫家二姑娘呢?不过他知不知道已经不重要了,毕竟现在他还想说几句话就逼死闫澄澄已经做不到了,闫家突然急匆匆的把闫澄澄这个被丢到乡下的二姑娘接回来是有重用的,定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几句话就放弃,除非二姑娘真的没有了价值。
闫憬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他睁开了眼收好百年,然后就听到了敲门声,他起身打开门,门外是春红,她扶着闫憬到了堂屋,“厨房把粥送过来了,二姑娘趁热吃了早些休息。”
闫憬在桌旁坐下,拿起调羹慢条斯理的搅拌着碗里的白粥,瞄了一眼桌上那两碟喂狗都会被嫌弃的不知道是什么做成的小菜,没打算吃。他慢慢喝完了两碗白粥,洗漱后就表示夜间不需要任何人伺候,当着春红与巴嬷嬷的面把门关上,还用洗手架挡在了门后。
闫憬脱了外衣,将百年藏在枕头下面,拉过被子盖好,不一会便沉沉睡去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被一阵奇怪的响声吵醒了,他拉过被子捂住了头,可那奇怪的响声越来越近,最后竟在院子里响个不停。他没有掀开被子,先摸出了枕头下的百年,接着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之前他刚被吵醒只有一肚子的起床气,根本没细听那奇怪的响声是什么,现在清醒了细听了会就听出了外面的动静是什么,那是嫁娶时吹奏的喜乐。
闫憬满面的疑惑,在被子里歪着头在想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为什么这个院子里会有喜乐?为什么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冲着他来呢?他又不是唐僧,吃了他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就不明白呢?听着院子里越来越响的喜乐,他突然就很生气了,一把掀开了被子下了床,轻手轻脚的走到了窗边,从睡前特意留的缝隙往外看去,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吵他睡觉。
院子里张灯结彩人影憧憧处处都是欢声笑语,几个人影在院子一角吹拉弹唱,虽然曲子都是嫁娶的喜乐,但被吹的完全不成调,又是一曲后,人影都往院子门口涌去,不一会一顶花轿被迎了进来,人影稍微散开些,有个高个子的人影对着花轿弯下了腰,像是掀开了轿帘,随后有个人影被迎出了花轿,两个人影在周围人影的笑闹中向堂屋走去。
堂屋门口放了一个火盆,高个子人影先跨过了火盆,后面被红绳牵着的人影却在跨过火盆时停了下,也不知道从何处吹来了一阵大风,火盆里的火被吹得猛地窜高将人影围住了,人影在火中扭动着,很快就倒在地上没了动静。高个子人影与周围的人影对于被火烧的人影却无动于衷的只是看着,丝毫没有救助的意思。
又有风吹过,院子里的人影都消失了,倒在地上的人影缓缓站了起来,一手托住腰一手抚着高高隆起的小腹,转身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着,也不知道来回走了多少圈后,人影站在了左侧的芭蕉树下,一手撑着芭蕉树的树身,一手在小腹上摩挲着。之前出现过的高个子人影突然从芭蕉树的树身里探出头来,凑近人影的小腹,像是在倾听什么。
撑着芭蕉树的人影低下了头,抚着小腹的手挪到了高个子人影的头上,轻轻的摸了几下后突然仰起了头像是在叫唤,身子颤抖着,有黑色的液体从人影身上滴落,很快地面上就有了很大一滩黑色液体,然后芭蕉树晃动起来,树叶慢慢垂下,将两个人影都裹了进去,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绿色茧。
绿色茧静静的矗立在院子里,渐渐缩小,最后缩成了一个半米左右高的茧,颜色也从绿色变成了黑褐色,随即叶子一片片飘落,一个挥舞着手脚的婴儿爬了出来。随着他爬动,之前变成绿色茧的芭蕉树又长住了叶子,很长的叶子向院子里四处铺展,随着叶子铺展的范围越来越广,婴儿活动的范围也越来越大,最后他竟向屋子爬了过来,晃着头左右看了看,目光落在了卧室的窗户上,迟疑了下就爬了过来。
闫憬闭住呼吸慢慢往后退了一步,将百年挡在身前,右手也捏好了诀,等着婴儿出现就先下手为强,可他等了好一会窗外还是没有动静,他也不急,只是又缓缓往后退了一步,然后靠向墙边。下一秒,窗户被猛地拉开,婴儿的头探了进来。
借着院子里不怎么亮的光,闫憬看清了婴儿的脸后,眉头皱了起来,这个婴儿长了一张闫灏的脸,是死去后即将化僵的闫灏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