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笙转动灵汪汪的双眼,张口便答:“殿下宽宏大量,贤德无双,乔笙自当唯殿下马首是瞻。”
她话音方落,阿犯霍然闪回。
十八暗卫是尸山血海里炼出来的杀器,但有长公主府得天独厚的气韵熏陶,阿犯比寻常人家的少公子还要贵气几分。
此时他背上是脏兮兮的炭篓,手里拎着个拼命踢打挣扎的女子。
他闷不吭声松手站远,却透露得灰头土脸起来。
沈乔笙霎时亮了眼睛,扭身就扑向那女子喜道:“圆圆!”
听见人叫自己名字,灰衣姑娘抱头反抗的动作停顿,抬起头来,顶髻扎成双丸子,包子脸饱满圆钝,富有生机。
眼前这位小姐气质不同凡响,远位上成熟深沉的贵女,更是神英脱凡。圆圆直觉她们都是不得了的人物,便问道:
“圆圆有眼不识泰山,敢问贵人有何吩咐?”
是受了些惊吓,却不怯场。
“我来自定邺侯府,名唤沈乔笙。”
沈乔笙伸手整理好她微乱的额发,如是介绍自己。
回头看了眼好整以暇的谢袭容。待圆圆缓和点头,才继续表达来意,
“抱歉唐突你,我已等你许久了,”
从死后做孤鬼开始就在等,奇怪的是,不管是圆圆还是父母兄弟,沈乔笙都没见过她们的亡灵。
他们先一步被无常阴司勾走了吗?
为什么只有她留下来,只有她轮回而来。
“我知道你母亲已经故去,房屋田舍被叔叔强占走,你无依靠,恰好我在家中也孤立无援,若你不嫌弃可来我身边侍奉,虽不富贵,但也绝不让你再受饥寒困苦。”
沈乔笙接着保证:“主仆相称是为了方便留你在府中,不需身契,权当一份差事,日后你想走也尽可自由离去,我只看中你这个人。”
嗯?
不是刚还说唯殿下马首是瞻?
谢袭容放下交叠的腿,皱眉细品她的话。
所以刚才,她并没选他?只是说了几句恭维话哄他?
暖色灯光敷在她薄红未褪的面颊,净亮的水眸认真而透彻。
背影轮廓泛出怜弱的融光,尽收他眼底。
好得很,他现在看中她这条小巧伶俐的舌头了,一会儿拔下来收着。
圆圆起先惊异,后来触情伤怀。
她心道这位沈小姐是和善人,自己孤苦伶仃,索性手脚还算勤快,何不应下这份差事,左右有口饭吃,何用回去看叔婶脸色?
她正张口欲应,沈乔笙却急忙再道:“但是圆圆,跟着我并非从此无忧,甚至……可能会有危险,此去安危荣辱与共,你且仔细考虑。”
圆圆未出口的话沉寂下来。
谢袭容不动声色,敛眸光沉着,斜眼将她从头至尾摩观。
堂堂定邺侯府,她却说不富贵。
不富贵的是侯府,还是她本人?
她毫无疑问有些小聪明,知道自己一日占着太子妃位,一日就是众矢之的。所以就算害怕,也总豁出去在他身上一头冲陷。
对于圆圆,是安危荣辱与共。
到了长公主这儿,就是利益交换,还敢张口提杀人。
谢袭容心下嗤之。
那厢圆圆天人交战。
失去母亲后没人关心过她,更没听过‘护你无虞’、‘荣辱与共’这般情义之言。
也罢,若得赏识关爱,就是赴汤蹈火又有什么所谓?
圆圆也属性情女子,拿定主意后一拍胸脯道:“若是小姐此言不假便带我去吧,我必知恩图报。”
这句话与上辈子的圆圆隔世重叠,沈乔笙不禁模糊了双目。
“你报不了。”
谢袭容凉淡的声音横空打断煽情。
他起身迈步,身是临风玉树,旁若无人地从她们中间穿过,撂下一句“带走”便施然离去。
沈乔笙:“啊?”
圆圆:“啊?”
阿犯瞬步上前来将圆圆捉住,在人惊声尖叫前一掌劈晕,扛出门去追上主子。
沈乔笙懵了。
这怎么……还能直接抢人呢?
“等等!”
顾不得思考长公主的心思,只怕圆圆真被带走,她用力撑起身体爬起来。
未褪的药劲儿冲上头颅,她跌撞得撞在门上,等不及稳住脚步,仓惶提裙追去。
她觉得自己已经跑得很快,却依旧追不上闲庭信步的谢袭容。
“不要带圆圆走,不能欺负圆圆!”
她不敢高声呼叫叫长公主殿下,只能为圆圆辩声,左右踉跄不慎撞上扶栏,也只有捂着痛处走快些。
谢袭容长步流星,余光在转角瞥见她晕头转向的模样,对阿犯吩咐的口吻冷厉几分:“把那个混账叫回来,带着他的解药。”
“是。”
阿犯扛着圆圆点足飞身离去。
谢袭容一步未曾停滞,速度却若有似无的慢了些许。
他在侍者恭敬的引导下,踏上由机关控制升降的花台。
台面宽阔,四周缀饰花束、宝瓶、银镜等美物,上方珠帘玉幕垂坠,隐约遮蔽台上人。
帘珠微动,狩已来返,跪在谢袭容面前,双手献上白瓷瓶一只。
谢袭容丢去浅淡一瞥,无字句,睥睨的眼神有如冰刃刮骨,即溃兵锋。
阿狩霎时浑身震颤,扑通一声猛地叩头,触地砰砰。
平台在机扩的轰嗡声中开始下降,沈乔笙脚步凌乱,竟敢翻过护栏直接跳下来,跌落的身影扑入红粉帐中,珠帘哗啦啦在他手边摇散。
忙乱中她探出手,从后方攥握住他的手指。
谢袭容取走药瓶,阿狩见势绝不敢多言,消失得更加轻悄不惹起一丝流风,来去都不被沈乔笙发觉。
“你一直这么胆大妄为?”
谢袭容拂袖回身,瞥了眼被她抓紧的手,表情不明,像是几分讥讽的揶揄,不像有怒意。
是指她跳台子的鲁莽?
还是指抓着长公主的手,触碰贵体的冒犯?
沈乔笙无心礼数,也不肯放手,急切道:“殿下睿智果断,圆圆情真意切,二位的好品质乔笙自愧弗如,更没有资格妄作评选。”
她眼波荡漾涣散:“可是殿下不同,殿下金尊玉贵尽可以收我入囊中,若能承蒙不弃,乔笙必与殿下坚贞无二。”
谢袭容单手慢条斯理拨开瓶塞,倒出一粒暗红的药丸滚入指间,问她:“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向本宫表忠心?你献媚的功夫和他们相比,与垂髫小儿蹒跚学步无异。”
沈乔笙的脸微微涨红:“我……我靠的不是献媚,我与旁人自不相同。”
他偏过头凑近细看她的茫然,“孩童就这样和大人顶嘴的。”
她半羞愤半委屈:“才不是空口顶撞,殿下容我,本就是值得的。”
“行,本宫可以容你,够仁慈了?卖炭的就用来杀着玩吧。”
“不可以,圆圆是好人,该长命百岁。”
“也行,留她,杀你。”
“不可以,乔笙要护送殿下千秋永乐,万世无疆。”
齿轮停转,花台落地轻震。
她的话似乎超出对一位公主的祝祷,而抵达了君臣的高度。
她抓着他的手,他收臂稍用力,忽地将她扯近,两指挟药丸伸入她讶异微张的口腔。
他垂落的眸光炼烫她的脸,低声哼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难伺候。”
沈乔笙口中虚含着他刚玉般的长指,下意识喉头滚动,药丸就被她主动咽进干涩的嗓子眼。
他的手指并没有碰到她湿滑的舌根,或是内壁的软肉,于是更能感知她口中氤氲的潮热吐吸。
更被她暝朦的眼神缠搅。
感官比血腥带来的刺激更令人心生燥欲。
松手撤离,他捻弄指腹余温,终于,冷嘲的神情显露出一丝兴味:“选你值不值得,可要看你的本事。”
化散的药丸卡在胸腔处上不去下不来,她噎得说不出话,抬手使劲捶拍胸口,和药丸搏斗僵持。
狐狸脸小二极有眼色,迎来送上茶水,她忙不迭捧杯喝下。
谢袭容抽身行云流水阔步下台,向楼外飒然离开。
沈乔笙这厢自顾不暇,待药丸顺利入腹,平复呼吸后,再抬头,哪还有谢袭容影踪?
**
今晚之事已转圜不得。
幸好谢袭容言下之意不会随意伤害圆圆,思及此,沈乔笙焦急的心情安定些许。
暂且归家休整一晚,第二日天微明,宫里准时派人来宣沈乔笙,为的正是她太子妃修习事宜。
灰蒙门下悬着绫绢红纱灯,打透稀薄晨雾。沈乔笙等家丁套好马出来,迎面瞧见准备赶往早朝的沈叁。
两人相逢点头。
沈参穿一身吐绶蓝官服,个头算不上很高,身形清瘦,气质明朗,最有特点的是一双丹凤眼,眼尾小幅度的吊梢,确实和沈乔笙这位表妹有三分神似。
他的车狭小破旧,只有一位贴身小厮,为他固定好磨破的马嚼子,正要扶他上车。
“二姐姐,兄长。”
有嫣然巧笑声叫住他们二人,回头竟是沈华彤站在外仪门轻轻招手。
“二姐姐今日进宫修习,是与太子殿下作伴?”沈华彤一展花颜,烂漫无邪。
沈乔笙回忆了下,如实相告道:“一些礼仪课业而已,太子日理万机,不会亲自来见我。”
沈华彤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沈乔笙不到吐息间便转变口风:“不过也说不定,东宫对这桩婚事还是极为重视的。”
“……是吗?”沈华彤的笑意僵住,瞧了眼不远处静静等待的沈参,转而展现出明媚和煦,似乎一闪而过的狠恶只是沈乔笙的幻觉,
“太子重视那自然最好不过,二位趁早出发吧,毕竟都是有官有衔在身,路上可需当心些。”
沈乔笙点到为止,还以一礼后登上如意牡丹车。
沈参谦让,让她的车先驶过门。
沈乔笙掀开窗帘向他致意,不着痕迹地回头望一眼沈华彤。
重门之中,沈华彤身穿明绿萱花长褂裙,柳腰隐在雾里似一条青妖蛇,笑盈盈的盯着如意牡丹车。
冬季时间赶早,街坊市井都还未醒来,一大一小、一繁一简两辆车相继从侯府驶出,马蹄在空旷街头踢踏清响。
没有人看见,前头那架如意牡丹车越跑越快,逐渐与后头的简朴小车拉开距离,直至瞧不见踪影。
那牡丹车的配马双眼充血,鼻孔大张粗气嘶喘,那样子狂躁不安,直管撒蹄子朝前奔。
飞也似的冲出长街,直奔皇宫而去。
最终马儿长嘶一声口吐白沫倒下,猛烈撞在皇宫西华门外的水龙桥柱上。
伴随一阵巨响,车体从索套连接处崩解,车身轰然侧翻,那马与车,先后坠入河中。
阿狩:拿了解药就不能拿我狗命了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009 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