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慕容鑫发现家中的叔叔伯伯开始一个接一个死去,有的是生病,有的是看似“巧合”的意外,然无论是病死还是意外,都是由别人告诉他的,他从未亲眼见到过,也就是说,他并不知道所有人的死因真相。
估摸那时年纪太小还不知死亡的真正意义,故并没有感到悲痛,等他彻底领教这其中厉害时,他爹娘在同一天撒手人寰。
葬礼上他最信任喜欢的小叔是这样告诉他的——“他们回家时马无故受惊冲下山崖,等找到时人已经没了。”
据说是被摔成了粉身碎骨,怕他看了以后受到惊吓,所以并未让他验尸。于是他再见到爹娘便隔了一层冷冷的棺木,而他爹走之前还摸着他的头说回来会给他带好玩的。
所有人都跟他说他爹娘是摔死的,他在很长时间里也对此深信不疑。
直到云水溪破天荒下了回大雪的那天,他躲在屋檐下的柱子后面,隔着茫茫月色和茫茫雪色,看见自己的亲小叔将匕首刺进了一个人的身体,而那人,是他爹生前最信任的随从。
“吴叔叔自小伴我爹长大,为我爹挡过刀卖过命。”
牢房外,慕容鑫娓娓道:“我就在柱子后,亲眼看着你把他一下下扎死,还是用他教你的武功手段,慕容祈啊慕容祈,你明明平日里是叫他‘吴大哥’的,是得发生什么事才能让你对他痛下杀手?”这时慕容鑫将视线往牢房里的人身上一移道,“还是说,他知道什么事情的隐情,让你不得不对他起杀心?”
慕容祈的表情在侄子不紧不慢道来的同时逐渐变得崩溃,终于在对方话音落下后猛地站起来试图往前奔去道:“鑫儿!你听我解释!”可他伤势颇重,哪怕没有喊一个“疼”字,身体也在站起来的瞬间又重重跌回去。
慕容鑫冷眼看着即使摔倒也努力朝自己脚边爬的男人,脑海里浮现昔日所见,开口道:“不如你先跟我解释解释,吴叔叔死前那句‘小公子迟早会知道真相的’,这个所谓‘真相’指的是什么吧。”
听完慕容鑫的话,慕容祈的动作表情顿时一僵,十指指甲仿佛抓进了石头里,半晌无话。
外人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温润儒雅的慕容家小九爷是如何杀了平日亲近的人,又是如何在对方气绝时缓缓开口:“真相?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
童年的阴影往往会伴随人的一生,如果说父母的离去击碎了慕容鑫对这世间的所有温存与依恋,那么目睹他小叔杀人就是砸碎了人性在他面前的所有伪装。
原来他总是和颜悦色的小叔是可以没有表情的。
原来他那看见血就晕的小叔是可以杀人的。
原来平日里谈笑风生的人也是可以转眼就要了对方命的。
原来啊原来,他认知里所有确凿无误的消息都是经人设计安排好,而这一切的背后都还蛰伏着一个“真相”。
那日他受了很严重的风寒,雪花洋洋洒洒下了一夜,没人知道洁白纯净的雪花下面压着一具尸体。
慕容鑫的心神长年累月悬在一根钢丝上,摇摇欲坠,不知何时就会掉下来。他对慕容祈的怀疑到达了极点,心情也压抑到了极点,可碍于慕容怀,他必须勉强维持几分表面太平,毕竟从那个雪夜过去,在他眼中慕容府就只有爷爷一个亲人了。
“可你为什么要对老爷子下手啊!”慕容鑫握拳一下下捶着栏杆,双目赤红,缓慢又沉重道,“我爹,我叔叔,我伯伯,这些还不够吗……”
有泪从那双赤红的眼睛流下来,声音逐渐低下去,没了箭弩拔张的气势,反倒更加刺痛人心:“慕容祈,我真的不懂你,如果你想要的是整个慕容家,那你大可以把我也杀了,可这些年里你对家主之位没有表现出丝毫兴趣,你到底想要什么啊?”
重伤中的慕容祈头埋地上,喉咙呜咽着,似乎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张嘴之后只能从中发出哭声,哆哆嗦嗦的,从小变大,后来干脆成了痛苦的哀嚎。
慕容鑫打开牢门进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人从地上提起来,口吻急促:“你刚刚不说要跟我解释吗?你现在就跟我解释,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谋害自己的手足兄弟,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我努力压抑了自己那么多年不动手解决你,就是想给爷爷一个安稳的晚年,不想他在稀里糊涂的情况下连最后一个儿子也没了,我这样苦心维持,你凭什么一声不吭将他杀了,你凭什么啊慕容祈!”
男人面色苍白,脸上满是汗和泪,听到慕容鑫的质问,嘴角扯出抹极虚弱的笑,本就半瞌的眼睛彻底闭上了。
外面,大雨倾盆。
江芷未等天亮便被雨声吵醒,她心里揣着事,再想睡着比登天还难,辗转反侧半天干脆起床。
林婉婉还睡很熟,她不想吵醒她,手脚放得比做贼还轻,成功下床后未着急梳洗,先坐椅子上盯着窗外雨丝缓了好一会儿神。
她这一夜脑海里涌现了不少过往记忆,从不在意的细节尽数跃然于眼底,虽然慕容老爷子的死还没有让她彻底释怀,但比起那,还有的是事情令她难以消化。
这一坐直到天蒙蒙亮,醒来不久的林婉婉朝她道:“江姑娘有心事?”声音带着清晨初醒特有的哑。
江芷张嘴便胡扯:“嗯,忙着伤春悲秋呢。”
林婉婉噗嗤一笑,从床上坐起来捋了捋头发:“你可不是伤春悲秋的人。”说着下床点了盏灯,手托烛台走到江芷对面坐下,柔声道:“从昨天回来起你便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慕容老先生于寿辰之日遭此横祸,我知晓你心里肯定难受,却并不会让你连皱那么久的眉头。”
她握住对面人垂在桌子上的手:“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了?”
江芷的脑子里便再次出现北屋那把椅子,稍作思忖后张嘴道:“婉婉,如果是你,有一天发现你的一个朋友看似阴差阳错走的每一步其实都是处心积虑,甚至连在你面前表现出的样子都不一定是真的,你会怎么办?”
林婉婉想了想道:“那人害过我吗?”
江芷摇头。
林婉婉沉吟了会儿,认真道:“那我大概会视而不见。”
江芷眉头微微挑起,似是诧异。
“我爹跟我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林婉婉道,“说白了就是人在交朋友上不可要求太过,尘世中遍地是凡人,而凡人皆有七情六欲,我不可去主宰别人的想法,别人亦不能干涉我的决定。”
这位弱柳扶风的千金小姐伸手轻扶云髻,款款道:“倘若志同道合,管他嘴脸真假。”
江芷垂眸细品这番话,不知过了多久,再抬眼,天已大亮。
慕容府老爷子离世的消息在短短一个早上的功夫传遍了整个云水溪,霎时全城缟素,酒馆茶楼概不开门。
满城百姓披麻戴孝聚集在慕容府大门口,有站有跪,有哭有悲,但多余的声音没有,人群中缄默一片,无声恭送着他们的救世主。
那个疯疯癫癫的老人家,百姓们心中的神,这片土地的太阳,就此坠落。
早饭时,江芷望着碗里的蟹粉包子,一口没动。
整张桌子上食欲最好的就属左丘行,美其名曰:“悲伤归悲伤,但人是铁饭是钢。”还该死的挺押韵。
“要说这慕容公子虽然脾气阴晴不定了点,不过确实是个颇有头脑的人,在众多二世祖中也算极其出类拔萃的那个了。”左丘行吃着人家的喝着人家的,顺带心安理得背后叭叭人家,“若换个寻常没脑子的,任由事件真相传到外面去,过程中再让人添点油加点醋,最后还不知道成什么德行呢,以慕容怀老先生在云水溪的影响力,百姓们要知道他是被自己儿子杀死的,还不得把天都给闹翻。”
所以慕容鑫对外一律宣称老爷子是寿终正寝。毕竟事情出来他第一时间先把自己小叔给拿住了,真凶是谁简直昭然若揭,这要是传到外面,百姓们闹翻天都是轻的,恐怕日后整个云水溪都安得太平。
江芷听着左丘行的话,魂早不知飘到哪个犄角旮旯,直到某人拿筷子敲了下她碗沿她才回过神。
李秾瞥了眼她碗里,又扫了眼她:“不吃留着下崽?”
江芷有多瘦他昨晚已经领教过了,这蠢东西看着骨肉匀称,一上手才知道腰细得吓人。
李秾不知想到什么,清了清嗓,突然喝了口莲子羹。
左丘行打趣:“盛夏酷暑难耐,莲子羹清热降火,李公子多喝些对身体大有益处。”
李秾抬眼冲对面家伙飞了记眼刀,本想咽下后回句“要说降火,冰酪不比莲子羹效果更甚?”就被江芷猛地一拍桌吓得抖了抖神。
她像是想通了什么,两只眼睛都发着兴奋的光,一眨不眨地说道:“我现在就去问个清楚!”
说完凳子朝后一蹬拔腿便往门外跑,跑到半路又回来捏了只包子塞嘴里,叼着继续跑。
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其余三人叹为观止。
雨后空气本该潮湿清爽,但若雨多到过了分,走在外面便该觉得黏糊糊浑身不痛快了。
江芷步伐快,推开大雅斋门时嘴里的包子最后一口刚咽下,她都来不及去拨额前湿发,进去便冲一身素衣的慕容鑫道:“我要去你们家大狱。”
慕容鑫倚在美人榻上,面前是一大桌子佳肴,每道都完完整整,明显一筷子没动。
他眼下青灰一片,单手托着腮,目光直直盯着前方某个方向,眼中全然没了神采,面对江芷这个不速之客也只是顿了顿道:“去那干嘛?”
江芷注意到他面色时不自觉吃了一惊,仅是一夜未见,此刻的慕容公子就与昨天寿宴上的慕容公子简直天壤之别,面上的精气神消失殆尽,仿佛一夜苍老了好多岁。
她迟疑了下,抿了抿唇终是确定道:“见那个被你们叫‘苍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