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听到慕容鑫说那句话时一愣,再抬头主位上浑身金灿灿的钱串子面上全无了笑意,一双眼皮拉耸着,眼里的阴郁藏也藏不住。
下人道了声“是”,手脚麻利地将酒放下留丫鬟侍候,自己拎着被慕容鑫嫌弃的食盒出去找狗喂了。
虽不知里面的粽子长什么样,单从做工精细的食盒来看,想必价格不菲。江芷很好奇这看似好脾气的慕容公子会因为什么事情能当着这么多小辈的面丝毫不给自己小叔面子,可若当面问出来她可真就是二百五了,不如低头装死。
又过半个时辰,天上乌云蔽月,人间小雨淅淅。
吹牛吹过头的左丘行等到筵席结束舌头都给喝大了,说三句话听不清两句,被江芷掰开嘴灌了半碗醒酒汤,缓过来之后好歹路能走成个儿。
他们几人的住处被慕容鑫分在了两个院子,江芷林婉婉一块,李秾左丘行一块,因为担心李秾回去路上招架不住喝迷糊的某白痴,江芷干脆先把林婉婉送到住处休息,又回去帮李秾把就地打起瞌睡的左丘行拎起来。
慕容鑫走到门口送他们时忍不住笑:“江姑娘真是有够忙的。”
江芷没反驳,若无其事抛了句“我带来的我就得负责”,说完撑起把伞,和其余人消失在雨夜中。
慕容府里面低调归低调,大也是真的大,尤其夜一深雨一涨,幽幽灯火照前路,这前路就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头似的,江芷不太喜欢被一堆陌生人簇拥的感觉,随意要了盏灯笼照明便将丫鬟小厮若干人全打发走了。
她回想起晚饭过程中的种种,忽然想到明日是端午,问李秾:“端午节都得干什么?”
李秾一边搀着嘴里叽里咕噜说胡话的左丘行,一边回答江芷问题:“吃粽子,赛龙舟,小孩往手臂上缠续命缕,没什么有意思的。”
其实很有意思,只是他不喜热闹,所以不喜节日。
说到后面,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顿了顿道:“你没过过端午节?”
江芷点头,老实答:“没有,山上有四季分明,有花鸟走兽,但没有人,我师父一年到头最爱干的事情除了揍我就是喝酒,哪有功夫告诉我人间都有什么节日,过节都该干些什么。”
李秾的喉咙像突然有颗未成熟的青梅子堵着,苦苦涩涩不是个滋味,咽不下吐不出,憋屈的难受。
过了有片刻,他蓦地开口道:“那我明天带你出去看看。”
江芷反倒觉得奇怪了:“你不是说没什么有意思的吗?”
“是没什么意思,”李秾说,“可日子太长,人总得找些事情做做打发时间,我也意不在过节,意在你开心罢了。”
多年来生活里无关紧要的小细节一下子被重视,江芷十分给面子的咧开一个大大的笑,笑颜在黑夜中如明珠璀璨,按捺住忍不住跳起来的小雀跃对他扭头道:“那就多谢李公子啦。”
李秾:“江姑娘言重,平时少跟我抬几句杠气我我就烧高香了。”
江芷重重点头,难得的乖巧模样:“我听话。”
雨点打在伞面上“滴答滴答”响,若非搀着的醉鬼太碍事,他倒真想去摸下她被雨淋湿的头发。
等把左丘行扔到床上,李秾本想送江芷回去,就那么转个身的功夫,上一刻还软乎乎跟他说“我听话”的江某人此刻就已经招呼不打脚底抹油了,气得他看着窗外的雨心里不断想:“我上辈子绝对欠她的。”
李秾他们住的是宅子北端,江芷住的是南端,从北往南费不了多少功夫,经过的地方却多,比如傍晚由慕容鑫带他们参观的池塘。
江芷哼着曲挑着灯走在鹅卵石小路,途径池塘时百无聊赖往那瞟了一眼,瞬间曲也停了嘴也闭了,略微犹豫后开口喊道:“老爷子!夜深了!快快回房休息去吧!”
慕容老头居然拿着钓鱼竿在个没有鱼的池子里从白天钓到半夜,江芷甚至觉得他连动作位置都一变没变,若非先前见过他,此刻她肯定觉得这是尊没有生命力的雕像。
连着喊了几声,对方充耳不闻,江芷本还诧异,最后喊着喊着忍不住一拍脑门——她才想起来这老头耳朵似乎不大好,白天慕容鑫跟他说话也是跑到耳朵根连吼带叫的。
她扭头扫了一圈周围,既无丫鬟经过也无家丁夜巡,偌大个园子里头居然就她一个喘气的活人,她也懒得斟酌,干脆自己三两步跑到老头跟前。
江芷清了清嗓子,正准备气沉丹田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吼出那句“夜深了!”一道嘶哑苍老的声音便传入她耳廓——
“今为何年。”
她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堵到咳嗽,咳嗽完不可置信道:“您老人家……能听到我说话?”
“今为何年。”
安静到近乎肃穆的老头又问。
江芷虽觉得莫名其妙,却还是老实回答:“元安十二年。”
老头道:“又为何日。”
“甲午月,壬辰日。”
她一边说,一边抬眼打量老头的脸,脸还是那张脸,沟壑丛生皱纹密布,皮肤松松垮垮包住骨头,苍老到仿佛鼻孔里都结了蜘蛛网,只有那双眼睛比白日里略清亮了些。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现在的慕容老爷子和白天时很不一样,白天的他给她的感觉只是个糊糊涂涂的老人家,现在他却让她觉得有点令人生畏。
听到她说的话,老头握着鱼竿的手晃了晃,身处江南雨夜,声音却像塞外苍茫孤寂的风:“都已经过了那么久吗。”
慕容鑫说他时清醒时糊涂,清醒时与常人无异,糊涂时便不知当自己回到了多少年以前,逢人便乱认,认的人大多去世多年。
江芷觉得他口中这个“那么久”并不是指他犯糊涂到清醒的时间,而是从遥远的几十年前一下子过渡到现在,过往云烟如黄河之水轰然消逝在眼前,昔日亲朋好友悉数入土,留下自己一人对着池塘水面相顾无言,沉默良久能说出来的也只有一句“都已经过了那么久吗。”
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憋半天憋出来句:“是挺久的。”还不如闭嘴。
老头放下鱼竿,长吁一口气后抬脸看她,眼中有狐疑闪过:“你是谁?”
“江芷,江冲的孙女。”她淡定道,“你忘了吗,你下午还把我认成我奶奶了。”
老头子顿时僵住,呆滞半天方伸手捂住自己一张老脸搓了搓道:“老糊涂了,当真是老糊涂了,小江姑娘莫要见怪,老朽年轻时跟你祖父有些交集,虽多年来两家不甚走动,但也时常挂念他……”
说到后面老人家才把手从脸上拿下来,面上颇有些欣喜的神色:“怎么想起来到云水溪了,你父亲母亲呢,可有一块来?”
江芷心头一沉,坠生生的闷痛,顿了顿如实道:“他们都死了。”
这句话一出,慕容老头面上枯木逢春似的欣喜也定格住了,慢慢的烟消云散,逐渐被一种名为“茫然”的情绪取而代之。
“我慕容怀对云水溪的百姓来说是神明,是救世主,”老头转过头看着湖面,喃喃呓语,“可对朝廷来说,就是乱臣贼子,是拥地自重蛊惑人心的邪魔歪道。”
“你祖父为人本就刚正,因为在朝堂之上当场提出‘贿敌等于**’的说法被瑞丰皇帝所不喜,哪怕后来辞官,里里外外也有不少的眼睛盯着江家,盯在他身上。”
“慕容家在云水溪扎根便是坐实了反贼的名声,我不想连累他,便从此断了交集,为的就是能让江家在这乱世有一隅安歇之地,可是怎么就……”
慕容怀拍着头,沉痛到说不出话来。
想想也能知道,江云停段墨心两口子年纪轻轻正值壮年,战乱天灾都要不了他们的命,还能有什么能要他们的命。
江芷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人,两只眼睛静静盯了被雨打乱的池塘水面半晌,举伞的手往老人身边靠了靠道:“雨大了,我送您回去吧。”
慕容怀“哎”了一声,在江芷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起来,说是江芷送,其实是他在前面走,江芷在后面跟。
老人家身上穿的蓑衣不像她和李秾的那样跟个炸毛刺猬无差,裹挟在身上非但不厚重,还有些飘逸,把本就佝偻的人衬的更像一缕幽魂。
江芷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目送慕容老爷子回的房,又是怎么魂不守舍回到了南边厢房。
她推门很轻,没有吵醒早已睡着的林婉婉,这姑娘似乎怕黑,不仅求着和江芷住一间,蜡烛还燃了好几盏,整个房间在雨中远远望着像只巨型灯笼,江芷活似往灯笼上撞的大傻蛾子。
她用林婉婉给她留的清水洗漱了一番,又随手拿了块长巾把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擦了擦,最后换上衣服,将蜡烛依次吹灭,在乌漆嘛黑中轻手轻脚钻上了床。
万籁俱寂。
外面,慕容府门户大开,一辆由三匹红鬃烈马拉着的马车飞快入内,一路畅通无阻直冲马厩。
马厩的掌事小厮听到通传,愣也不愣硬把自己从困意中薅出来,堆着满面笑意冒雨跑到马车跟前点头哈腰迎接道:“九爷回来了!小的请九爷的安!今儿个怎么回来的这么突然,小的都没能好好迎您!”
男人身量颀长,踩着人背从马车上下来,淡淡说了一声“陪小公子过节”便准备上一旁软轿,不料转身时眼角余光一瞥,顿时定住了他的步伐。
他伸出截手指将遮挡视线的伞沿往上拨了下,面朝着通体漆黑四角挂铃的马车道:“那辆车是谁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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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