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辉两撇胡子一颤,随即意识到大事不妙,他视线朝下瞥到吹毛断发的锋利剑刃,霎时间呼吸都滞了滞,强撑道:“你是什么人!”
江芷道:“自然是能取你性命的人。”
对面的玄慧老和尚对此突发状况表现倒是沉稳,看清不速之客是谁后“阿弥陀佛”一声,不骄不躁道:“江姑娘,从初次见你起老衲便是对你存了手下留情的心思,你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苦苦相逼?老衲念你年幼不想伤你性命,速速放开秦大人逃命去吧。”
“我呸!”江芷往地上啐了一口,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烛火映衬下说不出的灵动皎洁,“少在我面前来这幅道貌岸然的虚伪德行,底下的人与你少林寺无冤无仇,你不想伤我性命,便能伤他们性命了吗!”
老和尚眼眸深深垂下去,看着居然有些落寞,可等再抬眼的功夫,他就已经将手边禅杖一把抓起,眸中杀意与所谓“慈悲为怀”结合在一起,矛盾而可怕,更引人毛骨悚然。
“既如此,姑娘便好自为之吧。”
说着,抬起哗啦作响的禅杖直冲江芷劈去!
江芷扯着秦辉转身一躲,身后露出的窗户又有一道身影来临,长剑自雕满草木的玄铁剑鞘中“唰啦”而出,一撞一挑两个招式间便将重达百斤的禅杖弹退三分。
李秾正对和尚,余光扫着江芷:“你先下去。”
她不假思索道:“好。”说完便在李秾的掩护下提着干瘦如同腊肉的秦辉闪到窗边一跃而下。
今夜这出算是他俩送给秦老贼和玄慧秃驴的两个礼物,一个叫调虎离山,一个叫擒贼先擒王。
秦辉官居高位养尊处优多年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突然被个丫头片子拽去跳楼差点白眼一翻把老命给交待了,惊恐之余不忘哆哆嗦嗦自寻生路:“放了我!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江芷从阁楼窗户跳下先找个屋檐作为落脚点,脚尖落到屋檐缓一下,接着继续朝下跳。
听到秦老贼自保宣言她嗤笑一声道:“我不缺钱。”
“那你想要什么!”性命攸关之际,所有长年累月装出来的沉稳全部化为乌有,巨大恐惧下,秦辉本就嘶哑如老树皮的嗓子变得更加刺耳难听,“权利?地位?只要你放了我!这些我通通能给你!”
江芷看向在夜色下厮杀的武林人士和朝廷鹰犬,道:“我只是想让你说句话而已。”
她性子中带有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厉在,这让她不怕杀人,可与狠厉共存的,还有一丝不知道遗传谁的天生的仁慈和理智,这让她不胡乱杀人,尤其不杀走狗与爪牙。
月色下,江湖与朝廷的矛盾在今晚彻底爆发,双方都想杀了对方,却不知道归根结底谁对谁错。
她看着这些人,想到他们每个人都是爹生娘养的,或许还早已成家生儿育女,眼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条命完了,一个家庭也算完了。
本不该顾及那么多,只是每当生死攸关时她总念起江盼宁那小崽子,发觉自己不是一个人在这世上,便想在绝境时给自己寻一线光,也想给别人在绝境中留一线光。
秦辉听完她的意思,腰杆一挺摆上当朝一品大员的架子,哼了一声横眉冷对道:“你让本官作甚本官便作甚?本官偏不按你的意思来你又能如何?”
上一刻心中还揣着“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江芷此刻抿了抿唇,剑锋又往秦辉的脖子贴紧道:“不听话,宰了你。”
忽有风至,自刀光剑影中擦肩而过,直奔阁楼烛火。
几招过后禅杖再次被“铛!”的一声击回,连带着玄慧也后退数步,掌心被震的隐隐发麻。
他目光炯炯盯着眼前少年,面上的不可思议藏都藏不住,开口便问:“你师父是谁!”
李秾顺手挽了记剑花收剑,神情自若:“无名小卒,无门无派。”
若换任何一个年过半百的江湖混子说这种话,玄慧都会在心中冷嗤一声“弄虚作假”,可若是个连声音都未变完的少年,他便不得不生出几分严肃的震颤。
短暂沉默后,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秾眉头一挑,不耐烦都透着股慵懒的风流气:“晚辈姓李。”
老僧掀起厚重的眼皮,将手中禅杖往地上“哗啦”一立,道:“李公子,老衲乃嵩山少林寺住持,法号玄慧,方才交手,窥见你虽根骨绝佳却内力全无,实属天妒奇才,若你愿意,老衲愿将自身内力大半传授于你——”
话到最后,老僧双目一沉锋芒一转:“只要你愿随我上嵩山,入少林。”
李秾并未受宠若惊,反像是听到了什么绝顶好笑的笑话,笑完道:“大师,你看错人了,我烂命一条不知何时便会归西,根骨逆天终究逆不过天命,您还是另找他人吧。”
玄慧并未恼怒,也并未死心,双手合掌低头道出一句“我佛慈悲”,抬眼再看向李秾眼里多了几分真正出家人有的哀悯:“公子三思,内力于你并非锦上添花,而是病中良药。”
李秾缓缓摇头,笑意褪去嗓音便回归冷淡的清哑:“不必,我眷恋太甚。”
“有何眷恋?”
“一个风烛残年的爹,一个治不好的傻孩子,还有个生死存亡之际不忘让我回去给她熬粥的冤家。”
提起那冤家,李秾便不自觉将目光瞥向窗外,心道:“不知道阿芷现在怎么样了。”
外面。
风吹的人鼻子痒,江芷打了个喷嚏,手一哆嗦差点给秦辉脖子雕朵花,德高望重的秦相此刻在风中抖成了筛子,对着底下人便破口大骂道:“听不懂人话怎么!都说让你们赶紧退下了!本官若掉一根汗毛!回去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已发话,江芷也大大方方让所有江湖人停手,双方死伤都颇惨重,再继续下去真要没个头了。
等所有官兵退出山谷,秦辉颤颤巍巍道:“姑娘,人都走了,这下可以把我放了吧?”
江芷轻哼一声:“你急什么,我怎么知道他们会不会埋伏在山脚准备第二次将我们一网打尽?横竖我又不会宰了你,老实在这待着吧。”
秦辉便抖的越发厉害,因为江芷的话只说对了一半。
她是不会宰了他,但除了她之外,在场所有人都想宰了他。
举国上下对裴举的死有多痛惜,对奸相秦辉就有多痛恨,莫说这些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江湖人,就算是普通市井小民,提到“秦辉”之名都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
江芷料到外面的威胁没了里面肯定又要有事,果不其然,朝廷的人退下去才多久,以葛大永为首的人都纷纷劝她直接杀了秦辉为裴公报仇雪恨。
她是没能想到,架在奸佞脖子上的这把剑,从开始的威胁,到后来倒有点庇护的意味。
“我答应过他,只要他让所有人退下,我就饶他不死。”江芷语气淡淡,透着不容置疑。
葛大永瞪大了眼睛:“可这狗官祸国殃民已非一日两日!前有裴公惨遭毒手冤死大理寺!后有我等被欺骗而来险些丧命于此!盟主优柔寡断也要分个时候!狗官所干之事天怒人怨,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七嘴八舌的声音像苍蝇一样在她耳边绕,江芷被扰的烦了,直接将秦辉往前一推道:“来,杀。”
方才还摩拳擦掌的众人此刻又鸦雀无声,你推我我推你,没个人敢动手。
江芷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面上若无其事道:“杀个丞相而已,不就是全国通缉抓住九族连坐吗,来个上没老下没老的,到时候断头台一躺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想想还怪划算,杀,各位尽管杀。”
此言一出,更没人敢吱声了。
事情败露至此,秦辉被活捉,玄慧自然不敢露面,等这帮子人想起还有个可恨的老秃驴时,从楼上下来的只有位少年公子。
李秾见江芷神情不太好看,一问才知是危险刚解除便有的是人跟她唱反调,本想安慰两句,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也挺好。”
江芷的小火苗“噌”一下蹿起来,咬着牙笑道:“好什么?”
李秾求生欲极强的后退两步道:“以后你要管一个偌大的镖局呢,想必介时有的是人跟你抬杠唱反调,现在提前感受一下是何滋味,到时候也知道该如何应对。”
江芷想起被群人抬杠的场面就头皮发麻,连连摆手摇头:“伙计我只要你一个,其余人谁也别想进我十二楼的门,不要工钱也不收。”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落入秦辉耳中,他本瘫地上专心打着寒颤,听到“十二楼”三个字像被拽了尾巴的猫一般瞬间支起身子看向江芷。
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女孩温软如玉的面孔和恰似三月春风的眉眼,秦辉手脚并用爬起来,两只眼睛瞪的如铜铃大小,一眨不眨盯着江芷的脸道:“你姓江,又提到十二楼,十二楼江云停是你什么人!”
江芷十分莫名其妙的一蹙眉头:“他是我爹,怎么?”
接下来,只见这位老迈佝偻即便死后也会遗臭万年的奸佞先是一怔,继而嘴角咧开哈哈大笑,直笑到眼角滑出两行浊泪也不停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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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