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慧敛了声音,转身对男子俯首躬身,迎来一连串质问——
“昔日你信誓旦旦跟本官承诺!说只要将他们全部引到谷中不出半个时辰便能将人一举歼灭!若你所言属实,如今这幅局面又是因何而起!谷中那名多出来的少女又是怎么回事!”
男人生得瘦长脸型,眼角嘴角具是拉耸,面上肌肤崎岖不平,加上淡眉塌鼻,面无表情时严厉中透着苦味,一旦发怒,整个人就比画上所绘厉鬼还要可怖三分。
下属通传说山谷迟迟攻不下的原因是底下有名妙龄少女在指挥反抗防守,他初时觉得简直是无稽之谈,可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自己这边伤亡越来越厉害,下面却有如神助逐个击破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任是他不想相信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他精心挑选的四千弓箭手,果真被个小小女子玩弄于掌中。
“那位姑娘并非江湖中人。”玄慧道,“昨日我将她关入石牢,便是想让她避过此趟风头,未曾想还是让她逃了出来。”
老和尚想不透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他只是想保住她性命顺便也防止她管自己的闲事,可她不仅管了,居然还真管得了。
男子继续踱步片刻,口中喃喃道:“绝不能就此坐以待毙……”说着灵光一现立即叫道,“来人!”
待随从进来,他吩咐道:“立刻去找上两百斤猛火油,等到今夜子时三刻倒入谷中引火点燃,绝不能留给他们一丝喘息的余地!另外切记不要让他们听到风声想出对策!”
玄慧一双老眼赫然一睁,立即上前反驳:“大人三思,今日天晴风大,火势一旦蔓延,将会祸及整个敬亭山!”
“那又如何!”男人双目布满血丝,额头青筋炸起,隐有疯魔之兆,他疾步走到窗边指着下面的人,嘶声道,“一日不将这些邪魔歪道连根铲除,本官一日不能安枕!”
山谷之中,江芷抬头看向阁楼窗边那抹若隐若现的身影。
李秾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眉头一皱道:“仙鹤袍,此人官居一品。”
江芷闻言一愣,当今南梁朝廷官居一品的文臣,可就只有一位。
她目测了下山谷和阁楼间的距离,嘴角一弯对李秾道:“今晚得辛苦你随我走一趟了。”
李秾知道她在想什么,并未提出异议,而是道:“还差点东西。”
江芷:“差什么?”
“一个乱子。”
一个能激起所有人奋起反击的乱子。
入夜,东西南北四方依旧布满弓箭手,只是人数相比白天明显少了许多,精神也不似白天斗志昂扬,偶尔有人挽弓的手都开始发颤。
上面的人这样,底下的人也好不了多少,再强壮的人身心紧绷一天也不见得不疲倦,何况旁边靠着同伴的尸首,出了桌子就是箭头,精神没崩溃算是好的。
唯一不幸中万幸的,是左丘行医术确实可以,靠着一瓶药粉一截纱布,硬生生把几十成百的伤者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其中就包括大难不死的柳叶青。
柳叶桃悬了一天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刚喘口气,困意便如潮水朝人席卷而来,她坐下与许许多多困倦的人一起打了没多久盹儿,便被江芷一声“醒醒!”给惊回了神。
“都别睡了,”江芷道,“子时一到,所有手脚健全的人带上兵器杀上山谷,我跟你们说一下接下来该注意什么。”
场面混乱时所有人都六神无主没个主意,白捡的武林盟主头衔确实能让无头苍蝇们按照她说的做,可只要有一息喘气的余地,这些天生反骨的老油条们就开始有意无意质疑她说的每一句话好彰显自己头脑独特。
比如白天还捧她臭脚的葛大永,现在暂时没了性命之忧就变得打着哈欠与她唱反调:“盟主这决定些许草率吧,上面那么多人,我们一股脑的直接冲上去不是送死吗?”
一言出,引来数人附和,就连白天坚定站在江芷那边的柳叶桃都有些迟疑,可见人在头脑不清时确实耽误事。
江芷似乎预料到了这种局面,点了点头道:“那随便你们吧,反正都是死,被火烧死和被箭射死也没什么两样。”
葛大永立刻瞪圆了眼:“被火烧死?什么被火烧死?”
撒谎从不脸红的江某人端着一本正经的语气胡说八道:“你们觉得能用‘坑杀’这种手段的人会有多少耐心等你们跟他耗?我都已经听到谷上的人讨论了,说要在子时三刻往下面泼猛火油把所有人一把火烧死呢。”
柳叶桃眉头一跳:“此话当真?”
江芷:“自然当真。”
当真个屁,她扯淡呢,她压根没听到。
隔着那么远距离,除非她是顺风耳才能察觉蛛丝马迹。
子时三刻也是瞎掰的,纯属因为她觉得那个时间点人睡最熟搞偷袭再合适不过。
众人无不大惊小怪神情惊慌,唯李秾镇定自若,趁人不注意时低头在她耳畔道:“干得不错。”
江芷便情不自禁生出几分小嘚瑟出来,虽然不大合时宜。
敬亭山的晚风本是山花和草木香,却因为这一天的飞来横祸变得血腥扑鼻,若仔细闻,就会发现在令人作呕的血腥中还掺杂了别的气息。
刺鼻灼热,是猛火油的味道。
整整三大桶猛火油摆在山谷边缘,上面拿杂草覆盖,虎视眈眈对着山谷中的生灵。
距离大桶最近的弓箭手被味道刺激的总打喷嚏,挽弓的手不住打哆嗦,遭来头子一顿呵斥。
“看看你们这幅烂泥扶不上墙的死德行!”头子骂人骂惯了,眼下也不由分说开口便揶揄,“不就是几个江湖混子,至于拖到现在用猛火油帮忙?说白了还是你们太废物,要是你们都跟我一样英勇,别说底下这几个邪魔歪道,就算是跟北越铁骑决一死活又何以为惧!”
弓箭手们表面附和,内心纷纷嗤之以鼻,从古至今能和北越铁骑一决高下的只有一个“裴家军”而已,若裴公不死裴家军犹在,他们何需受奸佞摆布将箭头对准同为南梁子民的武林人士。
得到恭维,头子的心情明显快活许多,怡然自得的过去将大桶上的杂草又堆了堆道:“罢了罢了,你们这些小年轻也不容易,再过三刻将桶一推火一点今晚就算结束了,回营之后好好休息吧,以后跟我多学着点。”
话音落下只听“嗡!”的一声袭来,从死人身体里拔出的羽箭又完整无损的飞来准确无误刺进了头子的脖颈!他抬手不可思议地摸了摸插在脖子里的箭,从喉咙里发出类似“嗬……嗬……”的声响,接着往后一栽,再无动静。
月下风中,一名白衣少年在山谷最中央萧然而立,身姿比月宫桂树还要挺拔,他将持弓的手垂下,身影一眨眼便被淹没在奋起反抗的武林人士中。
上一瞬还死寂的山谷这一刻呼喊声穿云裂石震彻天地,但凡手脚齐全的人都已抓紧兵器一拥而上准备和朝廷走狗进行最后的殊死决斗。
已经想好收工回家吃什么的弓箭手们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一场面,作为决胜关键的猛火油此刻全然失了用场,只因没有提前三刻钟。头子一死连个指挥的人也没有了,慌乱下他们从东西南北四方集中到了一个方向,试图倾尽全力歼灭爬坡而上的人。
这就给了江芷机会。
阁楼中,烛火惺忪。
山谷中局势的彻底扭转当然全落在玄慧眼中,他合掌呢喃一句“阿弥陀佛”,想到嵩山派经此一夜在江湖再无立足之地,心中居然有种自毁性的释怀。
或许,早不该如此的。
“来人!来人!”中年男人厉声吩咐,“立刻去将猛火油点燃!此刻他们与我们的人扭打成一团分身乏术,最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玄慧道:“大人,回头是岸。”
中年人怒喝:“回什么头!本官早已无回头路可走!不过折几个弓箭手与其陪葬罢了!他们的命会比本官的命重要吗!”
萦萦烛火不安跳跃,照见锦袍上所绣仙鹤栩栩如生宛如活物,圣洁无暇。
而被仙鹤笼罩的男人五官早已扭曲成了狰狞可怕的模样,他好不容易冷静下来,转身背对窗户,望向玄慧的目光冰冷又讥讽:“呵,住持此刻又在本官面前装什么好心呢?”
“中原武林式微至此,你若不是害怕嵩山派迟早有天与其他门派般销声匿迹又何苦使出各种手段依附朝廷?既然选择了将这满谷旁门左类送给本官做见面礼,想必也早已做好目睹血流成河的准备,何必时至今日了再假惺惺来句‘回头是岸’?”
玄慧缄默不语,屹立在阴影处的身影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中年人瞌上眼皮,长叹一句:“同为蝼蚁,只是挣扎不同罢了。”
说话间只听“唰啦”一声脆响传来,一柄凛凛长剑从后架在了男人的脖子上。
身后少女声音温软悦耳:“可是蝼蚁无论再怎么挣扎,都不该拿别人的骨头给自己垫脚,我说的是吧……秦辉秦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