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江芷见到赵王,已经是在次日的洗尘宴上。
赵王容貌周正,依稀辨得出来年轻时的清俊模样,但与端王相比,身材有些过分臃肿,眼下一对淤青耷拉着,显得整张脸都松弛疲惫。
而他身边的叶妃却是光彩夺目,华服云髻,笑眼盈盈,貌若牡丹娇艳。
江芷代表端王而来,自然被当做上宾招待,从一进场便被赵王拉住寒暄。
“本王这些日子里总梦见老五,梦见他与我,还有其余几位兄弟在王府嬉闹的场面,那时母亲尚在世,总爱亲自动手给我们做糕点,如意糕、芙蓉酥、杏仁饼、桂花糖藕……尤其是那桂花糖藕,本王这些年来就惦念着那味道,可惜无论再吃谁做的,都吃不出当年的滋味。”说着,赵王眼眶便红起来。
他话中的“母亲”自然不是指身为侍妾的生母,而是当今那位做皇子时的正妻,如今早被追封为圣德皇后的柳氏。
叶妃看出赵王有些动容,款款靠去柔声宽慰:“君上……”
赵王抹眼,抬头对江芷笑道:“本王一时感伤,让江姑娘见笑了。”
江芷道:“端王亦是挂念王爷万分,只不过京中事多实在脱不开身,所以才命我携厚礼前来,以贺王爷弄璋之喜。”
提到儿子,赵王面上的喜悦便重新回来,立刻举起酒杯:“不说这些,江姑娘远道而来辛苦,本王单独敬你一杯。”
江芷举杯:“多谢王爷款待。”
因离百日之礼尚有时日,宾客尚未到齐,故而筵席并未过多隆重,在场之中除了江芷他们,其余所到者皆是过往承过赵王恩惠的官员小吏。
而在这一片喜气中,唯有一人窝在角落喝着闷酒,一张老脸耷拉着,胡子倒是气得够翘。
在赵王同其他人敬酒的功夫,江芷注意到角落那人,不禁道:“那位老者是与赵王爷有仇吗?我看那神情像是被人逼着来的。”
林婉婉侧目望了眼,端详了下那人的衣着相貌,与江芷贴耳道:“若不出所料,此人应是吏部给事中罗文通,早年因为弹劾秦相差点被下大狱,是赵王到陛下那求情三日才保出来的,听闻是自那以后便对赵王忠心耿耿。不过在赵王以正妃之礼迎娶叶氏时,他也是第一个上书弹劾。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恐怕便是指他的行事吧。”
没想到还是挺有个性的一小老头,江芷望过去的目光中不禁带了几分欣赏。
而在那一边,一番下来,眼见敬酒之人要轮到罗文通,叶妃不愿自讨没趣,派人借口孩子醒了,率先带人离去。
去后宅的路上,大丫鬟榴果回想起宴上连王爷都要高看一眼的女子,语气带有三分不屑道:“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女人当家走镖,成日里到处乱跑,竟也不怕旁人笑话。”
叶妃笑了一声道:“那江氏女子走南闯北一身本事,既能养活自己还能养活别人,旁人谁会笑话,连我都有些羡慕呢。”
“啊?您会羡慕她?”榴果大为不解,“应该是她羡慕您才对吧?既不用风吹日晒走镖讨生活,也不用为生计烦恼,想要什么只需要对王爷说上一声,天上的星星也能送到您手里。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拥有丈夫的疼爱不就抵过世间万千吗?”
提到“丈夫”二字,叶妃想到赵王那张肥腻的脸,竟俯身呕吐了起来,把周围婆子丫环吓得不轻,嚷嚷着就要去请府医。
“慢着。”她哑声提醒,在丫鬟的搀扶下慢慢直起腰,扶了下华美的发髻,淡淡道,“改路菩提院,我突然心跳得厉害,要听到经声才能舒服下来。”
到了菩提院,叶妃将满院沙弥支去宴上领赏,只留亲近丫鬟守在院外,一双柔荑轻抚禅门,犹豫小片刻,推门而入。
宴上,赵王在角落里被罗文通咬着牙骂。
罗文通一把年纪不比从前,骂两句便忍不住喘,偏偏气不过,边喘还要边数落:“临安,江州……乃至整个南梁,谁不知道你赵王爷宠妾灭妻,还为庶子百日大摆筵席!你知道外面人现在都怎么说你吗!你知道满朝文武怎么看你吗!王家人此刻恨不得你出上一点错,等不及要戳你脊梁骨呢!”
赵王自知无理,便也不反驳,只管红着脸点头:“是是,罗老说的对,此事全在我。”
罗文通一看他这态度,更加恨铁不成钢,捋着胡子憋屈道:“你若知在你,便早早回去礼待正妻,而不是在这里,将两个耳朵一捂,只顾自己的逍遥快活!”
赵王依旧满嘴“是是”。
就在这时候,宴外居外突然传来一声棒喝。
里面的人被吸引注意,纷纷跑到外面看发生了什么。
江芷嫌人挤没去,只听到赵王到外面后“哎呀”了一大声,紧接着恼火道:“叶连城!你你你!你岂能对这些小师傅们出手不敬!”
一道年轻清朗的声音紧接响起,懒洋洋的透着骨子随意:“少林寺棍法闻名天下,我只不过是想和他们切磋一下,棍我都给他们拿来了,他们不肯,我就只好先下手为强了。姐夫,你不会要生气吧?”
赵王爱屋及乌,即便生气也不会对这无理的小舅子大动干戈,只好对那些被冒犯的小和尚们赔礼。
岂料这时和尚们反倒不买账,走出一人鞠出一礼便道:“既然叶公子有意切磋,那小僧们必定奉陪到底,还请叶公子择一场地,我们开始吧。”
叶连城精巧的眉梢一挑,握刀的手直接一紧,跃出道:“不如就在这里!”
然后便是一片哗然声。
江芷终于没再忍住,带着林婉婉谢望出去看起热闹。
到了门口一望,只见一群布衣僧人手持木棍摆阵将一年轻公子围在其中,三两下便将对方手里剑刃击落在地,赢得毫不费力。
“阿弥陀佛,施主你输了。”小和尚合掌鞠躬道。
年轻公子瞬间大动肝火,将刀一捡:“你们人多而已,有本事只出一个和我比!”
赵王闻言皱眉,声音沉了下去:“连城!够了!他们是怀溪法师手下的僧人,不可无礼!”
叶连城这才稍稍消停,但也只是瞬间,便又举起剑:“我就不信了,我还能连个小和尚都打不过!”
话音未落,高处忽然传来琴声一道,无形中化为利刃,破风而来,一下劈在叶连城握剑右臂。
叶连城吃痛一声,手里的剑应声而落。
众人抬起头,只见石山之上不知何时端坐一白衣僧人,周身皑如山上白雪,容貌俊朗如谪仙降临凡尘,连膝上的琴都沾染几分仙气,不似凡尘俗物。
赵王见状,连忙俯身:“阿弥陀佛,连城这孩子素日被家里惯坏了,回头我会好好教训他,还请法师莫要见怪,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僧人浅笑,开口,万物皆静:“人不如我意,是我无量;我不如人意,是我无德。赵王无需惭愧,此乃小僧不足。”
江芷听见声音,一下子回想起那个在山洞捉弄自己的死和尚,抬头一望,正对上那双如墨的眉眼。
眨眼再睁眼,石山上的人便犹如乘风归去,不见踪影。
赵王板着一张脸,把叶连城叫到偏房训斥,其余人则是回到宴席,谈起方才那名谪仙似的僧人。
“那便是怀溪法师?想不到竟如此年轻,可见有志不在年高。”
“过往老身只当外界传闻失实,没想到今日一见,果然庄严宝相,非比寻常。”
“怪不得周王将其奉为座上之宾,此等人物,竟让我想起昔日高僧玄奘,莫不是玄奘转世罢?”
一群人中,只有两个人在翻白眼儿。
一个是从来对和尚没好印象的江芷。
另一个,是见不得赵王对个和尚点头哈腰的罗文通。
老头继续喝自己的闷酒,自言自语道:“一个和尚而已,哪里值当他去做小伏低?南梁真是没了王法了,竟能让一群秃子得到此等尊崇。再这样下去,日后岂非要凌驾于皇家之上,真是国将不国,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时王府管事金福进来,听到老头的嘟囔,面上飞快闪过一丝不悦,继而堆起笑脸上前斟酒道:“罗老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怎么就国将不国呢?咱们百姓愿意信佛法,那自然就顺着他们为好,您想想看,让他们拜佛烧香,总比整日刀枪棍棒不离手,日日想着如何造反要强吧?”
“放你的屁!”罗文通直接大骂一句,把其余人吓了一跳,纷纷往角落看去。
“能让人造反就说明有地方管的不对!就该反思!该去想!想自己到底哪儿错了!”
罗文通喝得通红一张老脸,瞪着眼睛唾沫横飞。
“拜个虚无缥缈的佛,听和尚讲几句空话,人心便稳了?国家便好治了?我告诉你,没门!和尚那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能干坏事儿!再说若是单底下人信信也就罢了,有些人,堂堂天潢贵胄啊!竟也对此深信不疑!还有脸把人往自己亲兄弟府中塞!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可悲!可笑!”
就差把“周王”两个字放嘴上骂了。
“人不如我意,是我无量;我不如人意,是我无德。”
——《佛家妙语一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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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8章 王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