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梢头,乐随风动,清辉笼罩住了整片柳林。
在其中最为高大的柳树之上,有一名僧人端坐树干,轻抚瑶琴。
绝妙的琴音随着他的指尖拨动,如水一般自琴弦间流淌而出,与飞扬的柳叶共舞。
而等下一瞬,柳叶便被撕个粉碎。
一曲闭,行香子睁眼,待残音彻底落下,启唇道:“听了这么久,师叔还没有听够吗?”
悟然这才讪讪从树后出来,咳嗽一声清了下嗓子道:“如若方才我再不收手,眼下被撕碎的,恐怕就不是那堪堪两片树叶了吧?”
行香子轻扬嘴角:“我不懂师叔在说些什么。”
悟然的脸冷下来,严肃道:“少在我面前装傻充愣,先前若非你断然回绝拿回诃摩经的重任,我们又何至于费上这番心思,少林寺上下本该团结一心,怎么偏就出了你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
悟然讨厌行香子是必然的,不仅因为行香子在三年前初来少林便得玄慧重视,短短时间就破格坐上罗汉堂首座的位子。还因为此人行事实在太过我行我素,经常神出鬼没的找不到人就算了,甚至关键时刻出来唱反调,根本不把他们这种前辈放在眼里。
就拿这次取诃摩经来说,本来由他主力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偏他死活不接,甚至放言少林寺一旦劫镖届时定会阻挠,这放谁谁都忍不了。
最最过分的,是他都已经任性成这样了,玄慧方丈所做的居然不过是换个人出面,连句训诫都没有,简直是把“偏心”二字摆在了明面上。
面对怒不可遏的悟然,行香子的反应淡然的有点出奇。
他仅是收好琴,从树上跃下后对着悟然合掌行了一礼,道:“物极必反,月盈必亏,这么浅显的道理,我以为师叔会懂。”
悟然:“你这是什么意思?”
行香子未答,转身踏风离去。
悟然不解其意,冲上前想将人一把拽住,却被对方周身真气弹飞数丈重摔在地。
“幸亏没有第三个人在场。”悟然心中庆幸道。
想到行香子的话,他也不急着起身,干脆就坐在地上思索起来。
遥想六年前,玄慧方丈联手秦相在敬亭山设下陷阱,想将武林邪魔一网打尽,可惜半路杀出个江芷,所以计谋失败,少林还在武林中落得个人人喊打的局面。
而在这六年间,华山掌门洛惊春被曝出与作恶多端的昴日君是同一人,江芷的经脉也在与洛惊春一战中稀里糊涂废了,曾经被整个江湖盼望长大的白衣凤阁,凤阁死白衣殇,武林中最后一点精气神也消失殆尽,到头来最风光的,仍是他们在江湖人人喊打,却又占据民心与朝廷扶持的嵩山少林。
但这种体面与风光,真的能长盛不衰吗?
悟然开始反思。
过去有关江芷的传闻他听了不少,如今便在脑中假设一下,如果今日他们能顺利拿到诃摩经,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哪怕江芷已经是个武功尽失的废人,可她会轻易善罢甘休?
想到那女子说话时的眼神,悟然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目前为止他总算弄清楚了一点,就是少林寺有没有到物极必反的境地他不知道,但得罪江芷,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素日里只意识到那女子现在不成威胁,但转念一想,一个对别人不成威胁的年轻姑娘家,在武功尽废的几年间居然仍能把十二楼经营成天下第一镖局。
这其实是有点可怕的。
悟然想不通,这个江芷……到底有多少手段?
与此同时,衙门大牢中。
桌上摆着一坛老黄酒和半碟炒蚕豆,两名狱卒嚼着花生喝着酒,听着耳边不绝不休的嚷嚷声,撞墙的心都有了。
“放我出去!”
牢房中,江盼宁抓住牢栏拼命地晃:“放我出去!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知道我姐是谁吗!放我出去!”
其中一名狱卒受不了吵闹,酒碗往桌上一摔,不耐烦伸头道:“你姐就是西王母你也得在这老实等天亮!再嚷嚷!小心老子对你用刑!”
江盼宁一听来劲了,拳头往牢栏上一砸瞪大眼睛道:“用刑?你敢对我用刑?你们俩给我等着,等我出去了,我把你们的头拧下来当沙包扔着玩!”
另一名狱卒“哎哎”两声:“怎么还带伤及无辜的,是他要对你用刑不是我啊!”
江盼宁:“我管你们谁呢!赶快放我出去!快点!”
两名狱卒相视冷笑一声,都没把这名呲牙咧嘴的熊孩子放在眼里,端碗一碰继续喝酒。
在他们眼里,这种外强中干的公子哥他们平日里见多了,也就嘴上能逞逞英雄,一鞭子下去哭得屁滚尿流,磕头磕得比死了爹还响。
“嚎吧嚎吧,嚎累了好睡觉。”狱卒嚼着花生米悠悠道。
哪知这话刚说出口,牢房那边便戛然而止。
这下两人更加郁闷起来,心想:“不带那么快的啊。”
“别是闭过气去了?”
“那可坏了,府尹交代过不能苛待这小子,万一真死过去了,咱俩小命难保。”
“好家伙!既然这样愣着干嘛!还不赶快过去看看!”
二人忙不迭冲过去,结果到了牢栏外一看,只见里头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人,江盼宁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连根头发丝都没剩下,昏暗的牢房里只有路过的耗子左顾右盼。
若说二位狱卒原本只是担心,现在便是惊慌了,管不了那么多,掏出钥匙便将牢门打开,进去里外转悠三圈,挠着头道:“奇了个怪了,这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他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另一人同样咂舌不解:“飞也得从正门飞出去吧?咱俩可是连个影儿都没见着。”
话音刚落从屋顶降下一抹黑影,双手竖直照着二人后脖子便是一砍,两人连声惊呼都没发出来,身体一倾便倒下去了。
江盼宁哼了一声:“我就说了你们关不住我。”
说完长腿一迈便要脚底抹油。
其他牢房的罪犯急不可耐地朝他伸手,两眼直冒绿光:“我我我!还有我们呢!”
江盼宁理也没理,目不斜视出了牢房。
衙门内守卫森严,他废了不小的力气溜到外院,眼见要到侧门,这时他身后忽然响起到不易察觉的脚步声。
江盼宁此刻正紧张着,也没心情去分析脚步声熟悉与否,便故意放慢步伐,待二人之间距离相近,猛地一个转身,拳头直抵对方面门。
“臭小子!看仔细点我是谁!”对方一个伸手握住袭来一拳。
江盼宁本在心里骂娘,一听动静心瞬间安下来,收回拳头趴着毛道:“董叔?你怎么在这?”
董生捂住他的嘴将他拽到暗处,待巡查的几个衙差过去,方道:“外面的事情解决了,大当家的派我来带你出去。”
说着上下打量江盼宁一眼,似乎没料到这小熊孩子还挺有本事,没等到大人,就自己想办法了。
江盼宁事后大聪明,脑子终于转过来问了句:“要是我就这么走了,那狗官到时候找我们麻烦怎么办?”
董生抬头用目光量着围墙的高度,抓住江盼宁肩膀便跃了上去。
“十二楼的麻烦够多了,不差这一条两条。”
实际是江芷提前交待过。
秦辉那边如此大费周章,先用个莫须有的罪名扣住江盼宁,再出动少林寺用个冠冕堂皇的里头假拿真抢,为的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惊动了江芷身后的那号人物。或者说,就算惊动,对方也不能通过这些蛛丝马迹就拿他怎么样,毕竟人命是真出了,十二楼少东家也是真的有嫌疑,就算真凶另有他人,嫌疑人等关押一晚上可是再正常不过,至于这一晚上时间会发生什么出什么变数,就和衙门无关了。
老贼还是那个老贼,只是手段变得迂回不少。
夜深人静,去找江芷的路上,江盼宁听到有男人在哭。
“孩儿啊,爹对不住你,爹实在是不想坐牢啊,要是有下辈子,你一定要去那大富大贵之家,就算去当条有钱人的狗,也别来当穷人家的孩子啊!”
哭声刺耳,江盼宁并没有太留意,专注赶路,只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隐约联想到白天那孩子的脸。
半个时辰后,官道上。
江盼宁隔着夜幕望到路那边那道熟悉的身影,心头一时五味杂陈,也顾不得挨揍不挨揍了,嘴里嚷嚷着“姐啊姐”上去就要给江芷一个熊抱。
只是还没等近身,就被江芷一脚踹开。
“早跟你说不让你跟着来。”江芷蹙着眉头,有几分不耐烦的意味,转身便去上马。
江盼宁知道这是在说自己误事,一时间委屈占领高地,追上去道:“我才不管!你十四岁的时候都能振兴十二楼,大江南北谁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再看看我,我今年虚岁都十五了!我怎么能连镖都没走一回,我就是要走的,以后也要走,有几回走几回!”
江芷翻了个白眼,懒得跟这倒霉孩子废太多话,伸手对着魏嫣然:“上来。”
魏嫣然没犹豫,抓住江芷的手跃上马,坐到了江芷的后面。
江盼宁这时候才注意到多了个人,瞅着魏嫣然眨巴了两下眼,恍然大悟道:“小哑巴?你怎么也跟着来了?你不是在天山上整天看那些破文书呢吗?”
魏嫣然试图用手势比划。
江芷:“别比了,这傻子看不懂。”
说罢一甩缰绳,黑马扬长而去。
趁着夜色赶了有一个时辰的路,江芷估摸着已经出了扬州管辖之地,便令队伍停下整顿休息,上半夜跟和尚打架受了些伤的镖师,下马再次检查下伤口,睡醒一觉天亮上路。
惊蛰临近,蛇虫鼠蚁免不了,好在有硫磺粉坐镇,在篝火外面撒上一圈,凑合睡个安生觉,就是味道格外熏脑子。
大家累了一晚上基本都早早歇下,只有江盼宁半大小子总犯饿,啃着干饼子表情幽怨:“我好想吃肉,烤的炸的炖的蒸的,只要是肉。”
“那些和尚是怎么活下来的,不喝酒倒也算了,不吃肉这是人干的事吗,他们不会感到人生毫无希望吗?”
“天呐,老天爷赐我块肉吧,我不挑真的不挑……不过最好是牛里脊没杂筋有的话我可不吃嗷。”
才二月,江芷已经感觉耳朵根有蚊子在绕了。
眼见那“蚊子”又要嗡嗡叫,她一个猛子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强忍住把江盼宁再打包扔回衙门大牢的冲动,站起来道:“我去附近走走,你们赶快睡吧。”
魏嫣然坐了起来,想跟着一块去。
江芷却看着她:“我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你快睡吧,我等会就回来了。”
魏嫣然这才没有顺势站起来,抬头又多望了江芷两眼,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接着躺下了。
二月初,刚开春,夜里尚有些凉意。
附近都是山脚,江芷走也走不了多远,无非是转转再回来,她实在有点受不了那个硫磺的气味,还有江盼宁那张活似老妈子附体的嘴,臭小子越大话越多,还没小时候讨喜。
就在这时候,有一小道黑影从江芷身边蹿了过去,看形状,像只野兔子。
江芷本来没在意,后来一想,干脆又跟了过去。
兔子动作极快,注意到身后有人在跟自己,四个爪子抹油借着草丛没命跑,最后干净利落地钻进了一个山洞里。
立个flag,我明天开始一定准点日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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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2章 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