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转过身正欲走,注意到身边人没有动作,又停下来,扭头问:“嫣然,怎么了?”
“少年”清瘦秀美,玉色衣衫洁净,皎月一般不染纤尘,张嘴说不出话,只用手指指了指小贼被扭走的方向。
那人一瘸一拐的被带去见官,周围皆是怒骂奚落之声,唯有一陋衣孩童紧跟在其身后,边哭边追:“爹!爹!”
瞧不见正脸长什么样,只能看到极小的个头,声音稚嫩,手脚纤细,轻轻一折就能断一样。
江芷看着,道:“我管不了那么多。”说着松开了魏嫣然的手腕。
魏嫣然动容归动容,但想到有正事在身不宜轻举妄动,并没有上前,倒是反握住了江芷的手,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十四五岁的少女,个子刚抽起来,性别特征并不十分明显,又说不出话,穿着身男装,俊的雌雄莫辨。跟头戴帷帽的年轻女子挽手站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上街游玩的少年眷侣。
基本没什么人注意。
江芷想到两人从进扬州就没怎么吃东西,加上还没收到镖队进城的消息,一时也不急着赶路,拉着嫣然牵着马,在小吃摊落了脚。
摊子卖的最好的是虾籽饺面和笋肉馄饨,江芷各要了一碗,馄饨吃了没几个便吃不下,全给嫣然解决了。
魏嫣然觉得奇怪,望着碗里剩的大半馄饨,比划着手势问江芷:“你真的饱了吗?”
江芷哭笑不得:“怎么?还怕我在你面前不好意思?安心吃你的吧,年纪越大饭量越小,我岁数上来了,自然食欲不振。”
魏嫣然不觉皱了眉头,用手势回:“你才二十岁,岂能说是上了岁数呢。”
江芷托腮笑而不语。
二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三四年前,那时候的江芷还是百折不屈的江大盟主,经脉没断,年少气盛,和谁都敢比个高低,遍体鳞伤也不在怕的,好像只要睡上一觉,多厉害的伤都能痊愈,像颗永升不落的太阳。
与现在暮气沉沉的样子大相径庭。
魏嫣然其实很想问她的江姐姐这几年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但眼睛一对上沉默中的江芷,便什么也问不出了。
再等等吧。魏嫣然心想,起码把师长们交待的任务做完。
出了扬州是平江,过了平江是秀州,想想也快,只要路上不出意外,这两天便能走完一半路程。
……
扬州城门,黄昏时分。
江盼宁被晚风吹得鼻子痒,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欠欠儿的朝董生嘟囔:“董叔你骂我了?”
董生本在专心排队,闻言转头看傻子似的看了江盼宁一眼,“你有病吧”四个字呼之欲出。
江盼宁继续犯郁闷:“那是我姐骂我了?”
董生回过头哼了一声,冷不丁道:“大当家的才没那么无聊。”
江盼宁“啧”了一声,扭头目光落到了马身上,当即扯着马耳朵找茬:“老实交代,是不是你骂我了!”
后面的镖师憋笑都要憋出内伤。
董生表面镇定,实际额头青筋直突突。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天下第一镖局的少东家会是天下第一傻子,按理都是一个爹娘生的,这种情况也不应该出现啊。
秉承着“家丑不可外扬丢人不能在外”的原则,董生提醒江盼宁:“马上轮到我们了,收收你这幅样子,饺子要有本事骂你,往后都能替你走镖。”
江盼宁一听便皱眉头:“说了多少遍了它不叫饺子叫逐月!饺子这名字太土了,以后谁都不许再叫!”
董生懒得理他。
进城以后一行人找了家饭馆歇脚,饭馆不大,生意也一般,进去倒不招人注目。
经此折腾,江盼宁在家挑食的臭毛病也改了,好不容易能吃顿正经饭,坐下抱着驴肉面连扒三大碗,吃完觉得肚子里尚有空间,又要了三笼蟹黄蒸饺,真就应了那句“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饭量让在场处于青壮年的镖师都发怵。
镖车在门口轮流看守,董生的眼睛更是时刻粘在乌木镖箱上,一眨不眨。
掌柜的知晓他们来头大,也不用小二来回跑了,自己亲自看茶斟水,笑容都快咧到耳朵根后头。
就在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小孩的哭声。
江盼宁本往嘴里塞着蒸饺,听到动静饺子一扔眉头一皱:“谁家孩子哭呢,吵得耳朵疼。”
掌柜的立刻点头撸袖子:“小郎君不气,估计是和爹娘走散的小崽子,我这就出去把人轰走。”
江盼宁一听反倒没气了,眉头稍稍舒展了些,探头一望,发现门外的小家伙还没个桌子腿高,瘦得渗人,全身没块好布料,灰头土脸的,像个小耗子,男女都看不出来。
“等等。”江盼宁叫住了掌柜,“你看看外面有大人吗,要是真就一个小的,干脆领进来吧,省得等会被人牙子抱走都不知道。”
掌柜的自然答应。
董生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上来,见惯了凶神恶煞的悍匪大盗,面对这种让他心生异样的情况,他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警觉。
且说另一边,掌柜的到门口没多久,便将小孩领了进来,霎时间整个饭馆都充满小孩尖锐刺耳的哭声。
江盼宁虽然烦,但看着眼前瘦巴巴的“小黑耗子”,再想想自己那个圆润宛若糯米团子的便宜外甥,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便拿了只蒸饺递给小孩,耐着性子道:“别哭了,你尝尝这个好吃吗。”
小孩本就饥饿,虽然有些胆怯,但过会发现眼前的大哥哥没有其他动作,胆子便慢慢大了起来,抬起小黑手颤巍巍伸过去抓住蒸饺,开始只敢小口咬,后来就是往嘴里大力塞了,哭声也变成了咀嚼声。
江盼宁把一笼蒸饺都塞给了小孩,漫不经心道:“抱着坐一边慢慢吃去,桌上有水,渴了自己倒。”
说完瞟了眼对方的小短腿,又瞟了眼桌子的高度,干脆自己倒了杯水,放在了旁边比桌子矮半截的凳子上。
江盼宁本想安心接着吃自己的饭,没想到过了没多久,小孩吃饱喝足,继续嗷嗷哭了起来,动静刺耳至极仿佛要把他的耳膜钻出个洞。
他的耐心彻底被耗没,桌子一拍没好脾气道:“哭什么哭!大不了等会我们把你送家里就是了,你就说你爹娘在哪吧。”
小孩哭到抽抽,边哭边打嗝:“爹……爹被坏人抓跑了……”
这下不仅江盼宁诧异,连董生都挑了眉头。
江盼宁终于舍得放下他的宝贝蒸饺,问道:“坏人?坏人长什么样?”
小孩似乎想说下去,但张嘴又打了个嗝,这一嗝不要紧,直接吐出来一大口鲜血,接着便眼睛一闭,倒地不省人事。
这一场面把客栈所有人都给吓住了,为数不多的几桌客人飞快逃出大声嚷嚷:“不好了!杀人了!杀人了!”
江盼宁回过神,对这一突发事件六神无主,下意识望向董生不知如何是好。
董生骂了句粗话,心想大当家的果然是对的,这趟镖能成功过北边不算本事,牛鬼蛇神全在南边等着!
“都愣着干嘛!赶紧把孩子抱去送医!”董生吼道。
江盼宁也顾不得腿软了,忙冲过去一把将小孩子抱了起来,但还没跑到门口,客栈外便齐刷刷出现一群官差,从内到外团团围住。
在场镖师见状要拔刀,被董生厉声制止。
为首的官差扫了眼江盼宁怀里的孩子,对着江盼宁一拱手道:“还请公子随我们走一趟吧。”
江盼宁这时候才算恍然大悟,合着从听到哭声到现在,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局!
董生出奇的镇定,上前对着江盼宁,眼却直盯领头官差,目光炯炯:“走就走,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歪,江家乃忠仁之后,还能怕人颠倒是非,污蔑败坏不成?”
带头的注意到蒙眼布,当即猜出董生身份,顿时大气也不敢出,深鞠一躬强作镇定道:“董先生说的是,只是眼下人命关天,小人必须按规矩行事,小人也相信江大公子必定不会下此狠手,真凶肯定另有他人。”
听到这话,里头被吓到魂飞魄散的掌柜的开始不乐意了,哆嗦着嗓子斥责道:“官爷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是我们在吃食里下了毒吗!天地良心啊!我们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每日食材都是亲手采买挑拣,岂能行这种伤天害理之事!再说这位小郎君也是吃过我们家蒸饺的,怎么小郎君安然无恙,偏那小儿口吐鲜血!这其中必有隐情!官爷明鉴啊!”
掌柜的还不知道自家店是被当枪使了,涕泗横流地想要证明清白。
领头官差眼里闪过丝不耐,瞧着掌柜对手下一摆手:“一并带走。”
掌柜的白眼一翻厥了过去。
抵达衙门,夜色已深。
扬州府尹端坐于高堂,黑着眼圈,神情淡淡睨着堂下抱胸而立的紫衣少年,道:“堂下何人,为何不跪?”
江盼宁本就窝了一肚子的火没处发,这会眉一挑直接反问:“跪你?临安城那么多高官显贵小爷我都没跪过我跪你?你是长了三只眼睛还是两张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