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尖刺穿衣料深入皮肉的闷响刺激到了李秾,他把剑一把抽回来,手伸出去却又握紧成拳,在两军的注视中,眼神颤着对江芷恨恨说了句:“疯子。”
看着他转身的背影,江芷对跟过来的兰处虞道:“你看,我说过,来这里也是自取其辱。”
他们是,她也是。
兰处虞瞥了眼她被血浸透的胸口,道:“去把伤处理一下。”
江芷抬手抹了把泪,平静转过身:“死不了人。”
剑尖离心远着。
黄泉亭的大地上,红黑两军逐渐相距越来越远,楚河汉界拉开极大距离。
江芷和李秾跟着队伍走,各自都没有回头。这场戏演得实在逼真,江芷把剑刺进心口的瞬间,眼中的决绝像跟刺一样扎进李秾的眼睛。
她那时候在想什么?在看到他拿剑指着她的时候,她在想什么?是真的看出来他在演,还是当了真,说出那句话只是自我安慰?
李秾想不明白,只好举剑照着自己心口也刺了一下。
刘沉大吃一惊,上前就来夺剑:“你这是在干什么!”
李秾眼中的三分清明再次被灰暗覆盖,任由血沿着衣料蔓延开,根本听不进去外面的声音,只是一遍又一遍喃喃自语:“想什么……她在想什么……”
明明做好了被痛恨的准备,为什么他现在又惶恐至极?
上马车的时候,兰处虞给江芷扔了瓶止血粉,江芷也没客气,接住就带进去了,扒开衣服洒在了伤口上。
血会很快凝固,结成暗红一片血痂,最后血痂脱落,留下一道疤痕,就和她身上其他疤痕一样,没什么特别之处。
似乎再触目惊心的伤口,到最后也只是淡成一道痕迹,无关痛痒。
回到建康府内城,兰处虞想让江芷暂住几日养伤,江芷却隔着布幔漫不经心说:“我不想留在这里,要留你们留,给我匹马,我自己回去。”
兰处虞并不急着走,毕竟秦相交给他的任务里除了让他带江芷面见懿文太子,还有巡抚建康府新兵。新兵就是从各地抵达不久的裴家军,说是巡抚,不如说是警示。
但经江芷这么一发话,他总不能真让她一个人回去。人是他带出来的,出了好歹,上头不好交差。
于是他们上午抵达,傍晚谈完,紧接着便踏上了返程。
路上的风好像格外大,打着旋儿往车厢里钻。
江芷昏昏沉沉睡了一路,身上冷得发慌,偶尔兰处虞叫她名字,她就迷迷糊糊应上一声,问她还好吗,她就说还好。
其实不太好。
好像是刺上那剑开始,也可能是看到李秾开始,她的身体里就断断续续发疼,和被内力撕扯的疼不同,这种疼像有条虫子在体内四处活动,活动到哪便咬上一口,五脏六腑绞痛异常,越来越疼无休无止。
开始并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直到回到临安马车停在十二楼门口,兰处虞叫了三遍她的名字都没得到回应,方感觉到不对劲。
跃上马车将布幔一掀,只见江芷双目紧闭蜷缩在短榻一角,两手抱住肩膀,牙关紧咬,全身都在打哆嗦,冷汗把衣裳浸透,跟在水里刚捞出来一样。
“江姑娘!”
林婉婉迟迟不见江芷下来本就着急,又经兰处虞这惊慌失措地一喊,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奔过去由墨儿搀扶着上了马车,将兰处虞一推,自己朝里一望,那瞬间三魂丢了七魄,扑过去就去晃江芷,颤颤巍巍道:“阿芷?阿芷?你别吓我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怎么了?”
又看到江芷胸口发暗的大片血迹,心情便再也控制不住,悲愤交加地朝外面人一吼:“你们到底对她干什么了!”
走时人只是瘦,精神却还好好的,只是隔了几天回来,怎么就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了。
墨儿也急,却也撑着神志道:“掌柜的别着急!先把大当家的从上面抬下来吧,我现在就去叫大夫!”
林婉婉慌到结巴:“对……快去落木斋!快去找……”
后面的字没有说出来,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大夫已经没了,忍了半天的泪一下子就喷薄而出,背过江芷抓着她的手就往自己的脖子上勒,哽咽道:“阿芷别害怕啊,我这就把你带回家,大夫马上就到。”
平日里风一吹就倒的林姑娘,这会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把江芷生生背下了马车。
江芷在林婉婉背上也仍是抖,等到了床上,就是抽搐了。
先是呕出一大口黑血,接着就是口吐血沫,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反复叫着一个字:“疼!”
体内的血肉仿佛被啃穿一遍,连骨头缝都冒着寒气,每一寸皮肤都像拿千万根针扎过一样发红发肿,碰到被子都像被刀片割。
“疼!疼!”
江芷忽然大叫一声爬下床榻,扑到茶桌边上,抓起上面的茶壶就往自己头上砸。
谢望眼疾手快夺过茶壶藏在了身后,林婉婉哭着从后面抱紧了江芷:“大夫就来了!大夫就来了!你再撑撑!”
江芷挣脱着哀求:“你们杀了我吧!我求求你们!你们杀了我吧!”
她现在确信柳如霜往她的身体里放了一只虫子,虫子在啃她的肉喝她的血,却又不让她死,这种感觉恶心恐怖又悲哀,她一个大活人,为什么要被只虫子折磨的痛不欲生!
林婉婉抱着她死不松手,流着泪道:“你想想江盼宁!想想我们!他已经失去爹娘了,你再让他失去你这个姐姐,你让他往后怎么活?眼看战事就要打起来了,十二楼要是在这时候群龙无首,又能在战火中坚持多久?阿芷你清醒一点啊!”
江芷咬着牙关没让自己哀嚎出声,粗喘着气道:“去……拿根绳子,把我捆起来。”
文儿墨儿抹着泪去找绳子。
傍晚江盼宁下了学回到十二楼,注意到前面没人而后院有动静,便料定是姐姐回来了,包一扔就往后院跑,嘴里嚷嚷着:“姐你回来了!”
而等他刚迈进姐姐房门的门槛,他就听到西街的老郎中长叹一口气道:“不是我不想救,实在是我医术不精,没办法看出来大当家的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怎能乱开药?”
床榻上的江芷全身皆被一条腕口粗的麻绳捆住,嘴里也塞着一叠帕子,丁点动静发不出来,了无生气犹如一条搁浅的死鱼,睫毛上沾着的早分不清是汗珠还是泪珠。
林婉婉六神无主,顶着残泪看着江芷说:“这可怎么办才好,这一下午的功夫临安所有郎中都请过来一遍了,全都拿不定主意,连个指条明路的人都没有。”
老郎中又叹口气,欲言又止道:“依我看啊,要不……您家里还是趁早准备一下后事吧。”
未等林婉婉开口,门口的江盼宁便怒发冲冠吼了声:“放你的屁!你才要准备后事!你全家都准备后事!”
老郎中气得摊手:“我这说的可是实话啊,脉象都乱成那样了,即便能诊出到底怎么回事,也已经回天乏术了。”
江盼宁过去拽着老郎中就往门外推,嘴里骂道:“庸医!你知道我姐是谁吗!她可是江芷!她能把明教的魔头杀了,她还能活着从塞外大漠回来!你不能看病就别看!等我姐好了,我一定去把你家铺子拆了!”
林婉婉心力交瘁喊了声:“盼宁,别闹。”
江盼宁这才收敛下来,骂骂咧咧转过身,扑到床边朝江芷叫了两声“阿姐”,见江芷丁点反应没有,心急如焚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林婉婉也想知道,她从没见江芷这样痛苦过,还连个原因都琢磨不出。
悲痛、无力、颓丧,各种难过交缠在一起,乌云一般笼罩在她的心头上。
林婉婉望着江芷惨白的脸,哑声道:“你阿姐她……受了些伤,但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只怕熬不了几天。”
相府后花园,兰处虞对秦辉如是说道。
江南秋迟,虽说近日里早晚凉了些,园子里头却仍是到处葱郁,鸟语花香。
秦辉喂着笼中的画眉鸟,吹了记口哨逗了逗,咧嘴笑完,眼皮一抬瞧着兰处虞:“那姓李的,当真如此狠心?”
兰处虞又回忆起当日情景,点头。
秦辉放下盛着鸟食的金缕盒,长叹口气道:“哎呀,看来江芷这步棋是不能走了,枉费我劳这一番心思。”
兰处虞顿了顿,道:“十二楼那边还没消停,非要管我们要个说法。”
秦辉一扬眉:“说法?我们送她过去是议和的又不是送死的,谁知这事就摊在了她身上,要说法也该去找叛军要。照理刺上一剑哪有那么容易死,八成是那剑上有毒,你去库房挑些解毒散什么的送过去,尽份心意也就罢了。”
兰处虞俯首:“听义父的。”
等兰处虞走了,秦辉又拿起食盒喂鸟,喃喃感慨道:“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昔日里再是情比金坚,到了权利面前,又有什么用呢?”
“还不是自相残杀。”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简简吟》白居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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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1章 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