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府内控湖海,外连江淮,属易守难攻之地,要想攻入,无外乎三条路,一是乘水路跨江而过;二是攻克江淮平原;三是翻过大江南岸的燕子矶山脉。
水路与山路危险重重,一旦落入敌人圈套便是全军覆没,摆在刘沉面前最直接有效的路,便是攻下江淮平原。
而江淮平原分布众多丘陵冈地,低山不足为惧,但一旦打起来便成了敌军天然的屏障,收入囊中亦非易事。
他现在就等着赫连业的援军赶到,争取一鼓作气杀到建康。
王帐中,刘沉道:“我已跟赫连业通信,告诉了他,我需要一个将领。”
主座上的少年满头白发面庞消瘦,原本墨玉似的瞳仁变成了雾蒙蒙的灰白,说话时眼波动都不动,作为人所拥有的情感,在他眼中消失殆尽,一开口,嗓音低哑:“或许他会自己来。”
“不,他不会。”刘沉道,“他怕了裴家军,绝不会再领兵冲锋,他只会派人来。”
那个人是否是他亲信并不重要,他只需要保证对方在与南梁叛军攻下临安之后,不会反水北越联手懿文太子。最好,双方之间还要有点化不开的仇。
那个人会是谁,李秾和刘沉心里都清楚。
想到那个名字,李秾伏在案上的手都开始收紧,额上青筋细微抽搐。
刘沉这些日子来看着他的状态,未明说,但心中隐隐担忧。
小太子在过往那些年里吃过的苦太多,没成为一个疯子已是万幸,现在这幅样子,应该也是拜心魔所赐。
没关系,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把南北都灭了,把践踏过他们的人都杀了,一切都会好的。刘沉如是想着。
他虽满意李秾现在能主动复仇,但认为精神时刻紧绷也不是什么好事,便有意转移他的注意,先是说秦淮一带风景好,平日无事可以出去走走。
说出去半天见李秾不理睬,便又咳嗽一声唤来手下,从对方手里接过一只剑匣,打开盖子从里取出一柄剑,道:“我记得你擅用剑,便也命人打了一把,选用上好花铁,全天下仅此一把。”
“我不需要。”李秾说。
刘沉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沉了沉气道:“你过往那把剑呢。”
李秾:“丢了。”
“那用这个岂非正合适?”
李秾忽然朝他冷眼一瞥,眼中俱是压抑着的不耐烦:“我说了我不需要!”
气氛僵持间,帐外来人通传:“报——敌军来使以至十五里外黄泉亭!点名求见太子殿下!”
刘沉恼怒,拍案而起:“十有**又是些议和的废话,回去告诉他们,太子殿下没空与他们闲扯!”
帐外人又道:“他们交给属下一件信物,说太子殿下看过之后一定会前去的。”
李秾忽然来了兴趣,稍抬眼皮直视帐外:“呈上来。”
帐外人眼盯脚尖躬身而入,两只手捧着一件轻巧的物什,高高举过头顶。
在他的掌心里,躺着一件雕刻精巧的木簪,木簪背面朝上,上面刻了飘逸端秀的八个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李秾放眼一看,神情立刻紧张起来,几乎是飞扑过去一把抓住簪子,目光灼灼盯着簪上的八个字道:“谁给的簪子!”
下属被吓得一愣,支支吾吾道:“据说……据说是位妙龄女子。”
李秾彻底失去定力,抬脚便往帐外去,扬声喝道:“备马!”
能让他如此失态的,不必明说刘沉也知道是谁,心中一恨随即追上去一把拉住李秾,恶狠狠道:“你可别忘了你的正事是什么!”
李秾把他的手一把撕下来,凤眸凌厉而视:“我比你清楚!”
回过身大步朝外头也不回。
李秾从进军营就没穿过白衣裳,江芷给他做的那身衣服染了血,他洗了好久才洗干净,洗好就被他压在了箱子最底下,再也没穿过。从早到晚就这么一身玄袍黑靴,远看,像朵阴郁的乌云。
刘沉追出帐外眼睁睁看着白马黑衣消失在辕门,气得胡子都要竖起来,他不知姓江那丫头片子到底给这小子下什么**药了,竟能让他这么个惦记法儿。不行,好不容易盼到这小子回心转意,他可不能让事情坏在这个节骨眼上。
刘沉神一收,照着身旁下属便是一踹:“愣住干嘛!牵马去!”
落日下,奔赴黄泉亭的路上。
李秾百感交集,心脏噗通狂跳,眼中灰蒙蒙的雾气逐渐被风吹散,清明重新回到眼中。
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江芷,想跟她说话想抱她,但他心里也明白,江芷绝对不会自愿来到这里。南梁朝廷料准了她是他的软肋,所以把她送来借此威胁,二人见面以后但凡他对她表现出丁点眷恋,十二楼就将会迎来灭顶之灾。
白马在一路狂奔,香木簪子在李秾掌心中发热发烫,而李秾想法,也从“我想见她”,变成“我要保住她”。
“阿芷,恨我吧。”
“阿嚏——”
水多的地方风冷,建康府河道多,城池内外光浮桥就有二十四座,河流四通八达。
江芷打了个喷嚏,问身后的兰处虞:“你骂我了?”
兰处虞翻了个白眼,没理她。
很奇怪,再说秋天到了吧,但江芷觉得自己身上冷得反常。
也可能和地名有关——黄泉亭,秦辉个狗贼也真会挑地方,这是有多急着送她上黄泉。
江芷本来光听地名以为这里真有个亭子,都想好了怎么和李秾和和气气坐亭子里聊,结果到了才傻眼,哪有什么亭子呢,四面八方都是无边旷野,倒是个开战的好地方。
过往她没想过这里打仗的样子。
建康府在史上存在时间长,名字不少,平日里被称呼什么的都有。她其实更喜欢叫这里金陵,听着就一股纸醉金迷的腔调,没那么多的萧条,自然也联系不到战火。
但可能是因为天要黑了,江芷现在看哪觉得哪荒凉。
等了半天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她有点累了,干脆席地坐下,紧了紧衣服抱膝取暖。
兰处虞的声音在她头顶冷不丁响起:“江姑娘,两军对峙,要注意仪态。”
江芷心里骂了句“见鬼的仪态!”,但没力气跟兰处虞纠结这些细枝末节,便好声好气道:“我实在累了,他们若来到,大不了你就叫我一声。”
话音刚落,对面大地便传来轰隆马蹄声,一阵大过一阵,逐渐震耳发聩。
江芷扶着老腰站起来,没急着去张望对面,而是扭头望了眼身后的兵马,心里顿时咯噔一声,觉得完了,从气势上就输掉了一大截。
回过头未定好神,一根木簪便朝她迎头飞来。
江芷一把抓住簪子,抬眼凝望五丈开外白马之上的少年。
南梁将士的朱红盔缨与叛军的玄黑盔缨反差强烈,各占南北,泾渭分明。
李秾面冷如冰,睥着江芷道:“你来干什么。”
江芷嘴角噙着抹笑意,负手扬声道:“奉朝廷之命前来议和,只要你愿意退军,之前你们所吞城池仍然归你们所有,另割吉州洪州二地双手供上,南梁甘为附属,以尊驾为天/朝上国。”
李秾冷嗤一声:“我能将南梁一举攻克,为何要容你们苟延残喘?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建康府我要定了,让他等着脑袋从脖子上搬家吧。”
说完转身驾马便要离去。
江芷往前大跑三步,喊道:“且慢!”
她的心在狂跳,呼吸也变得不均匀,不知是演给兰处虞看,还是借着做戏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望着李秾,努力摆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又摆不出来,只好扯着笑道:“你不是答应过我,一定会尽全力阻止战争吗?”
跟随而来的刘沉心猛地一坠,立即瞪向李秾。
李秾却没有什么大反应,别脸一笑,眼中满是讥讽,看江芷就像在看一个滑稽的小丑,轻飘飘道:“江姑娘,人是会变的。”
一声“江姑娘”,彻底捅穿了江芷的心脏。
她其实可以推测出李秾说出的这些话是为她好,也是为了十二楼好,但她就是好难过好难过,整颗心都好像被人摘去了,心口窝凉飕飕的疼,疼得全身发麻,呼吸都要停了。
她想让自己现在转身就走,不再和李秾说一句话,不再转头看他一次。
但她还是不自觉收紧了拳头,追着上去问:“那你现在是变了吗!过去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全都不算数了吗!”
“对,”李秾斩钉截铁说,“不算数了。”
你看,他就是这样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人是会变的,他也会变,所以不要难过,不要哭,回过头去走自己的路,越坚定越好,越决绝越好,忘他忘得越快越好。
李秾在心里祈求她:“走吧阿芷,走吧,在我还没有痛不欲生之前,离开这里,回归自己的生活吧。”
可江芷听不见他的心声,她就只能听见字正腔圆的五个字:“对,不算数了。”
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冰冰凉凉滑到下颏。
“李秾……”她低着头叫了一遍这个名字,从启程到现在,所有故作轻松的外衣都被剥去了,声音中满是委屈和害怕。
而等再抬眼,李秾就拔出刘沉腰间新剑一跃到她面前,剑尖直抵她胸骨右侧。
“滚。”他说。
一双凤眼中有的只是不耐和厌烦。
江芷愣愣抬头看着他,泪珠凝固在脸颊上。
一阵风吹过,她忽地展颜一笑,抬手抓住剑尖挪到自己左心口,盯着李秾的眼睛悄声道:“既然要演,我们就演到底好不好?”
说完手臂力气一重,剑尖朝着她的心口,狠狠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