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赶得紧,人来客栈的拍卖会在六月十五开始,江芷得知消息时就已经是六月初六,金州与沙洲卫相隔几千里,距离几同乎等于横穿整个南梁,她不眠不休了整整八天八夜,终于在六月十四日的黄昏抵达沙州卫。
沙州地势中间低两边高,地方不小,但土地贫瘠,站在高处,抬眼便是苍茫戈壁,早晚风沙昏天暗地,人走在这里,不管穿什么样的衣服,都会被狂风吹成黄土的颜色。
而此地因连接西域,街上遍地胡人胡商,鲜见汉人,即便见了,估计不说话也认不出。
江芷早被狂风吹得不成人形,现在昏头转向,看着黄土砌成的城池,只觉得往哪走都一个样。
她伸着手给路边小吃摊的胡人老板比划了好一阵,对方才晓得她的意思,伸长胳膊给她指了一个方向,嘴里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江芷听不懂,但江芷知道,对方这是在告诉她:“往那走便是玉门关,出了玉门关,便是塞外。”
江芷拱手给对方道了个谢,本想要走,瞥见锅里的羊肉汤颇为诱人,便留下要了一碗,扇着舌头表示往里多放辣。
也不知是不是她长途跋涉把味觉给饿没了,一碗下肚竟没尝出个滋味,直到第二碗才品到其中鲜美。空了那么久的肚子没那么简单可以饱,她连吃了三碗掺着风沙的羊肉粉汤,又就了两只烧饼,吃饱喝足打个嗝,方觉得五感又重新回来了。
转头一看,这街上人来人往。
只不过塞北的人来人往可与江南的人来人往不一样,这里的人身穿羊皮夹袄,身后还有防风沙的披风,整颗头也被羊皮帽子包个严实,仅有两只眼睛露个外面,还是眯缝着的。
马一匹没有,骆驼成群结队,背上的驼峰像两座小山,两个驼峰中间的鞍子也和马鞍不一样,看着更舒服一些。
每个骆群的最后一只骆驼脖子上都会挂一只铃铛,铃声很清脆,和乱刮黄沙的狂风组合起来,是只有塞北才能看到的风景。
江芷吃完了饭,包子也睡醒了一觉。她掏出银子结账,牵着马准备往玉门关的方向走去。
胡人老板接过银子,稀罕得在衣服上蹭了半天,见江芷要走,追出去指着江芷的衣服,又指了指江芷的马,嘴里叽里咕噜又说了一通。
江芷知道意思,点点头表达了谢意,牵着包子走在街上,时不时往两边看。
这个地方叫龙勒县,是塞外之路上最后一个城郭,出关用到的东西都得在这买,否则到了塞外,再想买点什么就要难如登天。
江芷左右打量一会儿,最终在一家门头稍大的杂货铺子门口停住,里头的胡人老板生了一脸黄色的大胡子,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被风沙吹出来的,便姑且叫他黄胡子好了。
黄胡子本在吃手抓羊肉,见有客人进来,放下盆便迎了过去,注意到江芷的打扮和外面的黑马,笑了笑用不甚流利的汉话道:“姑娘可是从中原来?”
中原都易主多少年了,这帮生活在大西北的家伙还是喜欢管汉人叫中原人。
江芷还挺惊讶:“你会说汉话?”
黄胡子笑着伸长胳膊,往里比了个“请”的姿势,说:“每年的六月都会有不少中原人出玉门关,我们是生意人,当然什么话都要会说一些。”
江芷到里面瞧了瞧架子上的物件,上到砍人的弯刀下到避寒的皮袄,应有尽有。
她干脆说:“我第一次出关,不知道都得准备什么东西,您给我推荐一二吧。”
黄胡子搓了搓手,十分怡然自得的样子,从皮袄到披风到帽子水壶,全给江芷拿了一遍,而且水壶还不是拿了一只两只,是搬了一整箱。
“塔克拉玛干里面可不好走,水能备多少就备多少。”黄胡子替江芷把水壶用绳串到一起,说话时还自以为迷人的抛了个媚眼儿。
江芷头发一炸:“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沙漠里?”
“猜的。”黄胡子说,“那些中原人出了玉门关都是往那去,进去的人不少,不过出来的嘛……”
黄胡子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江芷也不想跟他说那么多废话,怀里抱着羊皮袄,下巴朝帘子后的里间一扬:“里头有人吗?”
黄胡子摇了摇头,十分闲适的语气:“姑娘自便。”
江芷就抱着袄往里去了。
杂货铺的里屋自然也屯满了东西,地上架子上都是,基本没眼看。
江芷把自己最外面一层扒了,才晓得自己身上到底藏了多少沙子,哗啦啦一地,和点水都能盖三间房。
羊皮袄上面的膻味极重,像从羊身上现扒下来的,穿的过程中江芷好几次差点吐出来,哪怕她刚喝完三碗羊肉汤。
好不容易穿好,再用绳在腰上绕两圈捆结实,她正想出去,外面便传来了一声吆喝,还是汉话。
“老板你这披风怎么卖?”
声音稚嫩带点哑,像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发出来的。
黄胡子笑着打趣:“这件披风有了它的姑娘,您要不看看其他的?”
“我就觉得这件好,你给我开个价吧,我大不了多出钱。”
“哎呀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啊。”
少年不耐烦了,往柜台上扔出一块碎银子拿起披风便要走:“什么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你们胡人现在怎么反倒磨磨唧唧的了?”
说完转身一只脚刚要踏出杂货铺子,便有一股力气将他手里的披风一抽,随即一道悦耳的女声出现:“这是我的东西,你想抢就要先打赢我。”
臭小子正处在在意气用事的年纪,哪经得起这种挑衅,转身正要跟对方算账,未想到他对上那双上挑凤眼,居然愣了一愣,缓缓开口道:“你是……江姐姐?”
江芷一懵,顶着满脸未擦去的黄沙道:“你怎么知道我姓江?”
少年一拍大腿,激动地张大嘴:“真的是你啊江姐姐!你不记得我了?我啊!是我!范团啊!”
江芷眨了眨眼,把“范团”两个字在脑子里转了一遍,最终灵光一现道:“范家堡那个?”
范团:“对!就是我就是我!”
要不是男女授受不亲,范团兴奋得都想把江芷一把抱起来。
得到确定,江芷的双目不可思议地一瞪,打量着面前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少年:“范团?你都长这么高了!”
明明那时候还是个遇事只知道哭的小屁孩。
范团红着脸,挠着后脑勺道:“咱们都两年没见过了,就是只葫芦也该能做成瓢了。”
这个比喻挺好玩,江芷和他不约而同咧嘴一乐。
乐完,江芷问他:“你们怎么到沙州来了?”
范团本来想张口就来,不过瞥了眼正在串羊皮水壶的老板,凑近江芷低声说:“我们家有单镖遭人劫了,我爹派人在南北各大卖市当铺都找遍了,就是没有。现在实在没办法,只好到人来客栈碰碰运气了。”
说完又问江芷:“那么江姐姐你呢,你来沙州是为了什么?”
江芷正要开口,外头便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让你来买披风的,还是让你来找姑娘闲扯的!”
中年男子剑眉星目,面上一派威严之气,身穿羊皮袄手握长刀。边上二位虽颇为年老,但眼中犹是神采奕奕,打眼一过便知不是等闲之辈。
正是范成阳与孙钱二老。
江芷噙着笑意朝范成阳一拱手:“范堡主,好久不见。”
范成阳只觉得这女子的周身气派很是熟悉,但面上都是黄土,他也辨不出来个道道,便迟疑道:“你是……”
范团忍不住嚷起来:“十二楼江芷啊!爹你之前还天天念叨着去临安来着!现在人到跟前就不认得了!”
范成阳恍然大悟,两只眼睛瞪得浑圆,忙上前两步朝着江芷一躬身:“范某有眼无珠!竟识不出是江姑娘!还请江姑娘莫要怪罪!”
江芷连忙跑出去托起范成阳的胳膊:“范堡主哪里话,我现在这一脸沙子,别说你了,即便我亲爹亲娘在眼前,只怕照样识不出来。”
说着爽朗一笑,对着范成阳身后的二位老者拱手亦行一礼。
老孙在北越重伤那次,还是左丘行及时给他止血救了他,现在见了江芷,只觉得亲切,但人又笨拙,说不出什么热络的话,结结巴巴地张嘴不是,闭嘴也不是。
江芷道:“我听范团说了你们来沙州的目的,巧了,我也要去人来客栈,不如结伴同行如何?”
范成阳自然喜不自收,开怀笑道:“能与江姑娘同行,乃是我范家堡诸人的福气。”
江芷汗颜:“范堡主此话言重了。”
寒暄片刻,江芷回到铺子里,将一颗银元拍在了桌子上:“我要老板帮我一个忙。”
黄胡子鲜少见出手那么大方的汉客,态度立即比刚才还要好上一些,捧过来银元亲了又亲,笑眯眯看着江芷:“您只管开口。”
江芷:“我要将我的马留在这里,每日早中晚三顿的草料不能落下,不能冷着不能热着,回来我看它要是瘦了,我会找你麻烦。”
老板逐渐面带为难,但捧着银元的手却是不撒:“不能冷着不能热着倒好说,大不了我让这马老爷睡我屋子里。就是这一天三顿的草料属实有些为难人了,毕竟咱们这可是塞北,人连像样点的蔬菜都吃不上,想要点草弄不好都得拿钱去跟牧民换。”
江芷略一蹙眉,黄胡子立马改口:“不过这都好办!您只管放心去,我保证将这马老爷养得白白胖胖的!”
江芷不放心地扫了一眼黄胡子:“你最好是。”
出关该备的东西都备好了,骆驼范成阳那边有多出来的,眼见天色渐晚,大漠的夜里虽然寒冷异常,但明日便是十五月圆日,江芷和范成阳都不敢再耽误,收拾东西便准备上路。
江芷转过身正打算走,黄胡子掂着手里的银元,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语气:“中原小姑娘,你可挺不会算账的。”
搭上他那不流利的汉话,有点滑稽。
江芷停下脚步,转过身疑惑地望着黄胡子。
黄胡子站在柜台后面,托着腮眯着眼,打量着门外的马说:“你这马可比这颗银元值钱多了,你不怕我把你的马牵跑了?”
江芷眼波平静,淡淡道:“你的店可比我的马值钱多了,我不信你会为了一匹马让我掀了你整个店。”
黄胡子笑了起来:“好聪明的回答!你们中原人就是这样,似乎还有句话形容,叫什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江芷懒得理他,回过身往外走。
黄胡子依旧在笑,冲她说:“可你为什么敢保证你一定能从塔克拉玛干里出来呢?你知道塔克拉玛干在我们的语言里是什么意思吗?”
“走得进——出不来。”
黄胡子的声音细又轻,像条小蛇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