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山势陡峭,柳叶桃爬到一半就要骂娘,骂华山的老祖宗想不开才会在这么个破地方开宗立派。
可处在个南北交界的位置,若非陡峭的山势打掩护,华山派应该被端了不下十次了。
而且越往上爬凉意越重,临安这个天儿都要穿薄衫了,江芷到了山顶硬是没忍住紧了紧衣服。
华山派重礼数文雅,从门派大门外遥遥往里望,若非高处不胜寒,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哪个声名远扬的书院门口。
门外的弟子见有生人来,上前便道:“敢问几位道友从何处来,到我华山有何贵干?”
江芷拱手:“在下临安十二楼江芷,奉常家二老之命,入华山带常大公子回家。”
弟子立马作揖:“原来是大师兄父母派来的,久失远迎,还请随我入内。”同时吩咐同伴,“去请二师兄到汇友堂。”
到了华山里面,来往弟子有些看江芷柳叶桃脸熟,但想不起来是谁,注意到柳叶桃的黑指甲,才恍然大悟地结结后退:“你……你……”
柳叶桃立马呲牙咧嘴回呛:“我什么我!姑奶奶我又不吃了你!”
江芷拉了下柳叶桃的胳膊,示意她收敛点少作妖。
在汇友堂坐了不到片刻,思幕便大步流星赶来。
这少年算是个沉得住气的,见了柳叶桃只是略怔了怔,没有多余的反应,上来便对江芷拱手:“华山下战火连天,几位远道而来辛苦了,想必这一路定然经历了不少的磨难。”
柳叶桃低声嘟囔:“那倒也没有。”
这一点她也觉得挺奇怪,本来跟随江芷都做好了手撕叛军的准备了,结果一路连叛军的影子都没见到一个,故意躲着他们这群人一样。
江芷直来直去惯了,客套话不愿多说,直接道:“你大师兄在哪里?”
思幕本来还想先带他们用过饭,这样一看吃饭还得往后挪挪,便道:“大师兄在北山峰静室内,那里面冷,尸体不易腐化,江姑娘若现在要去,还请随我动身。”继而目光往江芷身后的若干人扫了扫,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江芷领会,转头道:“你们在这休息,我去去便回。”
柳叶桃很明显没把自己概括到“你们”的行列里,江芷前脚走她后脚就鸟悄儿跟过去了,还哼着小曲儿蹦跶蹦跶,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
北山峰背阴,是华山最冷的地方。但到了这个月份,再难融的积雪也已经融化,莺飞草长,生机盎然。
前往静室的路上,江芷看到悬崖边有着修缮痕迹的护栏,心情怎么都轻快不起来。
思幕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张嘴想安慰两句,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连他自己都没有全部接受大师兄已经不在人世的现实。
到了静室,思幕推开静室的石门,门开瞬间,一股寒气直逼江芷全身。
她往里一看,几乎呆住了。
只见静室中堆满了大块的寒冰,里外都是,摞满了墙壁,空气冷得吸一口肺腑便疼,鸡皮疙瘩一下子便立起来。
蜡烛的热度会使冰融化,所以里面没有点灯,而是在正中桌子上摆放了一颗成人拳头大的夜明珠,夜明珠的光芒幽微而柔和,萦萦照亮整间静室的景象。
桌子的另一边,摆放了一只巨大的冰棺,冰棺中,一名女子身盖棉被,正在紧靠男子睡觉。
男子是常思川,女子是洛思仪。
“师妹,”思幕轻轻唤了一声,“常家派的人到了。”
洛思仪轻轻睁开眼,指腹在枕边人的面庞上轻轻摩挲而过,缓缓起身朝外望了一眼,道:“是你?”
说的是诧异的话,但语气平淡如水,使人感受不到一丝诧异的情绪,又或者说,她已经失去情绪了。
江芷开口:“兴元府是叛军的地盘,这个镖除了十二楼无人敢接。”
她看着洛思仪从冰棺中慢慢出来,动作迟钝好似木偶,身上穿得薄,但右手一直有意无意护住肚子,并不是全然不把自己当回事。
其实月份小,都还没有显形,洛思仪又几乎瘦到脱了相,有孕之后不仅没有丰腴,倒比往前更瘦了,像个一把风就能吹跑的纸人。
洛思仪站好,就那么静静盯着江芷,嘴角扯出抹笑:“真奇怪,我以为我会很恨你,但我现在见了你,居然什么感觉都没有。”
江芷:“恨人也需要力气,你现在已经没有力气了。”
洛思仪低笑出声:“可我为什么还能感觉到痛。”
江芷转身对思幕柳叶桃道:“你们俩先出去吧,我和她单独待一会儿。”
柳叶桃不放心,欲言又止的样子:“可是她……”
时至今日柳叶桃仍旧对洛思仪怀恨在心,若非不想牵连对方肚子里那个小的,她从进来就一爪子挥过去了。
江芷:“她现在又能把我怎么样呢,不必担心,出去吧。”
柳叶桃这才跟着思幕出去。
江芷走到冰棺前,看到常思川神态安详躺在里面,五官皮肤俱是没变,宛如只是睡着。
洛思仪似乎真的筋疲力尽了,说话都是轻飘飘:“他的四肢是被我用针线缝起来的,我缝的时候边缝边哭,觉得他肯定不会就这么丢下我走了。可无论我哭多久,他的眼睛再也没睁开过。我无法忍受没有他的日子,更无法眼睁睁看他在我面前溃烂,被虫子撕咬,我想让他起死回生,想让他活过来……”
江芷听着,问道:“那怎么又舍得把他还给他的家人。”
洛思仪笑了起来,越笑越厉害,整个身子都跟着抖,眼泪都被抖了出来,回到冰棺前,弯腰抚摸着心爱之人的脸道:“因为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他要我放过他,你看看啊,我这么爱他,爱他爱到连我自己都可以不要了,可他要我放过他。”
常思川冰凉的脸上沾到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滑去,仿佛泪是他自己流出来的。
洛思仪的声音倏然变尖,眼睛扭曲着死盯冰棺中人:“可谁又能放过我呢!我从小跟你一起长大,眼里心里从没有过别人!我以为我们会自然而然的结为夫妻,生好多孩子,看着孩子们长大,就像看着年幼时的我们一样。可你呢!你居然中途喜欢上了别人!你怎么对得起我的一片真心!小时候你说的永远在我身边保护我,难道长大了就不作数了吗!”
洛思仪抓起常思川的肩膀,流着泪摇晃他:“你告诉我啊!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才刚得到你就失去你!为什么!”
江芷上前抓住她的手:“你冷静一下!他现在只是一具尸体!”
推搡中,江芷无意中按了常思川的肩膀一下,只觉得绵软异常,仿佛身体里的骨头都被人砍断揉碎了,手感同按一团棉花无异。
洛思仪折腾一会折腾累了,瘫在冰棺边沿继续流泪,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江芷仗着力气大,干脆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步子往门口一迈:“先出去吧,你能在这里日夜待着,你身体里的那个可受不了。”
洛思仪老实下来,脸上挂着泪,目光遥望棺中之人,忽然道:“江姑娘,若有朝一日你面临和我同样的痛苦,你会怎么样?”
江芷的脚步顿了顿,继续往前走时说:“会哭、会想死,但不会永远如此。”
“我不是个为爱而活的人。”
出了静室,洛思仪被其他弟子带回住处休息了,江芷如愿看到了常思川的尸首,接下来的任务便是把他带走。
但总不能让大伙饿着肚子再上路,思幕提出一起用膳时,江芷并未拒绝。
“对了,你大师兄的尸体从发现到现在有没有验过?”回汇友堂的路上,江芷问了这么一句。
思幕摇头:“师兄的尸体一经发现便被师妹看得死死的,谁也不让靠近。”说着看了江芷一眼,“江姑娘可是觉得哪里有不对之处?”
江芷再次回忆起尸体肩膀的触感,蹙了蹙眉头道:“没什么。”
可能是自己想多了,眼下还是先带回去比较要紧。
回到汇友堂,只见外头整齐站了不少弟子,颇具阵仗。
思幕见状,率先走入堂中躬身行礼:“弟子拜见掌门!”
江芷当时在外面还没来得及进去,听到这个动静,迈向门槛的脚步顿了顿,一抬头,视线迎面撞上一道平和的目光。
华山派掌门洛惊春,人若皑雪身若清松,年轻时便是武林中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即便如今到了晚年,也不过添了些稳重成熟的气质,脸上的皱纹都少有几许。纵然贵为掌门,也少给人压迫感,举止间都是谦谦君子的温润感。
江芷只抬头看了这一眼,便知常思川身上那股子清润如玉的感觉是从哪来的了,想必是这位掌门的言传身教。
江芷入内,随之拱手:“十二楼江芷,见过华山掌门。”
洛惊春开口:“江姑娘客气,不必多礼。”声线虽有些许苍老,但如春晖和煦。
向江芷伸出的那只手,素白干净,骨节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