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地震,小半座城塌成了废墟,一帮人左找右找,才找到了家幸免于难的客栈落脚。
诸葛空没有故里,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哪里人,江芷在山下就地刨土把尸首埋了,现在一身脏兮兮脸黑头发乱,活似街头巷尾的小叫花子。
“小叫花子”走到柜台前,财大气粗地摆上一大颗银元宝:“这家店我们包了,酒菜尽管上吧。”
掌柜的没想到天灾当头还能迎来一尊活财神,当即捧着银子硌了硌牙,脸乐成了一朵花:“好嘞!姑娘您稍等!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江芷没什么好吩咐的,她现在只想吃饭,然后洗个澡,睡觉。
黄山一行属实是把所有人都折腾坏了,等菜的功夫桌子上趴了一堆人,不过酒菜香往人鼻孔里一钻,困成烂泥似的也撑开眼皮使筷子往嘴扒。
江芷困得实在厉害,啃了个馒头吃了几筷子肉,就跑二楼客房泡澡去了。
店掌柜是个有眼力界儿的,热水早早的就给备好,干净中衣也摆在了一伸手就能抓住的案盘上。
江芷光是泡澡途中就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水都半温不凉了,起身把衣服穿好头发一擦,眼皮再度撕不开,凭直觉确定好床在哪,摇摇晃晃飘过去,一头扎被子里就和周公接着下棋了。
再醒来,全身便酸痛的像被人揍了一顿,一活动骨关节都咯吱响,走两步路都能把自己晃散架。
窗外天色漆黑,一楼动静却不小,听吆喝像是在摇色子。
江芷猜到应该是这帮人睡醒一觉来精神了,所以找点乐子耍耍。她虽然不反对大家放松,但三更半夜吵着别人休息总不太好,便推门出去,打算提醒一下。
结果到了走廊往下一看,拿着色盅舞的最虎虎生威的是柳叶桃。
“赶紧的!买大买小!一个个别磨磨唧唧跟个娘们似的!又不玩钱!输了一人喊我一句姑奶奶!”
左丘行就坐在被柳叶桃踩着的长条凳子上,哈欠一个接一个,困得跟狗似的。前脚想开溜,后脚就被柳叶桃一个伸手又给拎回去了,另附一记眼刀给他:“还没玩完呢,跑什么跑!”
左丘行尴尬不失礼貌的笑笑,低声抱怨:“这哪是玩色子,这是在玩我的小命呢。”
他白天撑着不睡就是为了晚上睡个好觉,现在倒好,还觉呢,姓柳的不把他当色子摇了就不错了。
李秾白天睡了会儿,现在没那么困,但也不想在这听人嚷嚷,便想回想躲清净,哪知刚要起来便再次被左丘行一把抓住。
左丘行一脸诚挚:“是兄弟吗?是兄弟就不要丟下我一个人。”
李秾一抬眼,正好看到楼上望着这边一脸见鬼的江芷,笑了笑将左丘行的手扒开:“阿芷醒了,我上去问问她饿不饿,一会儿就回来看你。”
嘴上说着“一会回来”,跑的时候一点不带犹豫的。
左丘行痛心疾首:“重色轻友!美色误尔!”
江芷没听清左丘行在鬼嚎什么,冲柳叶桃“哎”了一声道:“你小声点,客栈周围的街坊四邻又不是死的,你把他们惹急了,他们合起伙来把你押进衙门,我可不会出钱保你。”
说着还瞥了左丘行一眼,“她胡闹就算了,你也跟着。”
左丘行指了指柳叶桃又指了指自己:“她……我……这……”
小丘委屈,但小丘没法说。
柳叶桃不会向江芷低头,但柳叶桃会向银子低头,所以咋呼声确实小了很多,就是嘴里骂骂咧咧:“死丫头没人性。”
色盅一开,大。
左丘行趁着柳叶桃享受被其他人叫姑奶奶,受惊耗子似的一下蹿到楼梯口,踩着梯子三步并两步冲了上去。
他觉得今天这事有必要跟江芷解释清楚,明明是柳叶桃逼他在那的又不是他自愿的,他委屈他难过,他不说明白今晚别想睡一个好觉。
到了江芷房门口,左丘行正想敲门,只听里面传来一声:“你轻点,疼。”
左丘行敲门的爪子僵在半空,眼睛瞪成了被雷劈的形状,一时间连气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喘。
听错了吧,一定是听错了。
他僵硬的手指头用力伸了伸,正准备再敲下去,里头又来一句:“不行,还是疼,你停下吧,我不弄了。”
“刚才是谁硬把我往床上拽的?现在知道疼了,忍着。”
“我刚才哪知道有那么疼!”
“好了,我轻点,你放松下来,越紧张越疼。”
左丘行嘴巴张的能往里塞进一个鸡蛋,他生怕自己激动之下再打个鸣,赶紧两只手死死捂住嘴,做贼似的蹑手蹑脚溜开了。
房中,床帏下。
江芷趴被褥上后背朝上,李秾坐在床沿,指腹在她肩上按一次,她便倒吸一口凉气,疼得呲牙咧嘴。
“往后夜里睡觉别总保持一个动作,肩膀一僵硬你便会不舒服。”
李秾双手包住江芷后脖颈,顺着线条往两肩按捏,力度从轻到重。
“我都睡着了还能知道个什么……嘶,就这个力度吧,好像没刚才那么疼了。”江芷说。
李秾:“因为紧绷的地方都被按开了,现在就一身毛病,我看你到老了怎么办。”
江芷脸埋枕头里哼唧:“换个思路,万一我活不到老呢。”
话音刚落,后脖颈上的力度便猛地一重,江芷疼得叫了一声,扭过头气鼓鼓道:“谋害人命啊!”
不过看到李秾沉的滴水的面色,她心下竟有些畏缩,回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有理没理辩三分道:“玩笑罢了,岂能当真。”
“我不喜欢这种玩笑。”李秾伸手扣住江芷后脑勺,骨节分明的手指穿在她的乌发中,指尖游走之处发丝都跟着战栗。
江芷感觉自己前后左右都是属于李秾身上的淡淡药香气,过往闻惯了的,闻到了便觉得安心。现在却让她觉得有点危险。
仿佛自己成了只误入陷阱的猎物。
李秾是背对着烛火坐的,江芷望向他的时候,能看清表情,但看不清眼神。
她干脆不去看他,别过脸道:“明天便要启程回临安,今天都好好休息,你先回房吧。”
李秾收回手:“好。”
她看着他起身走向门口,开门关门,映在窗纸上的影子逐渐变淡变小,最终消失不见。
江芷心里忽然涌出股异样的滋味,她在想如果迟迟找不到太微心经,李秾会不会有朝一日彻底走火入魔,变成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人。
想着想着,江芷突然甩了甩头,心说:“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李秾就是李秾,我永远与他站在一起。”
心结生的快解的快,江芷躺下被子一拉,趁两股真气还没开始胡作非为,眼一闭早睡着早安省。
第二天早,日上三竿。
江芷伸了个懒腰从被子里爬起来,随便抓了件衣服穿好,梳洗完便准备觅食。
房间门刚打开,她就闻见一股很浓郁的菌子瘦肉粥的香气,勾的她馋虫立刻上来了。
李秾端着食案恰好从后院回来,抬头瞧见江芷:“正好,省了我上去叫你了,赶紧下来吃东西吧。”
江芷楼梯都没用,一个跟斗翻了下去,到了饭桌跟前,还没来得及坐下,端起碗便喝粥。
左丘行本来在嗑着瓜子打哈欠,一看江芷这小样,抬手给了李秾一拳:“看给孩子饿的,反思一下。”
李秾点点头,表示该反思。
江芷风卷残云的将一碗粥喝完,空碗朝李秾一递:“还要。”
李秾憋着笑,又去给她盛了一碗。
两碗下肚,江芷这才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瞧着外面熙熙攘攘的行人,在光明顶的经历就如同做梦一样。
这时候,李秾忽然对她说:“昨晚我……你别放在心上。”
江芷还愣了下:“什么别放在心上?”
李秾:“我最后那一下不是让你挺疼的吗。”
左丘行手里的瓜子都吓掉了。
江芷“唉”了一声,大大方方道:“这有什么啊,我也想过了,我要是你,应该连弄死我的心都有了。”
这是实话,如果李秾在她面前说些什么生不生死不死的,她会气得直接揍人也不一定。
江芷:“而且疼归疼,后来也挺舒服的——”
左丘行:“打住!”
白面书生成了猴屁股书生,一张面皮子热气腾腾仿佛刚出炉的大烧饼,盯了盯江芷又盯了盯李秾:“光天化日之下说这些!合适吗!你们觉得合适吗!”
江芷抓了把他面前的瓜子,吧唧嗑了一颗:“怎么不合适?”
李秾也用同样饱含狐疑又不失淡定的目光望向他。
左丘行指着江芷的手指头哆嗦又哆嗦,面对李秾痛心疾首:“她!小丫头片子一个,屁事不懂我就不说她了,我就说你!你……你好歹一个郎中,你多少你得知道点……知道点……”
李秾懵了:“我知道什么?”
江芷也懵:“你在说什么?”
左丘行抓耳挠腮,觉得跟这俩越说越说不明白,干脆拽起李秾就往后院拖:“我好歹年长你两岁,我觉得有些劝告还是要给你的!”
江芷呸了一嘴瓜子皮:“你俩干嘛去?”
左丘行一脸严肃:“谈论一点男人之间的东西,不准跟过来啊!”
柳叶桃这时候正伸着懒腰从楼梯上下来,看见底下你推我搡的俩小子,乐了:“一大早看见俩傻猴,真有意思。”
左丘行听见动静左顾右盼瞧了一圈,最后才抬头见是柳叶桃,眉头一皱怪不耐烦:“去去去!一边玩去!”
柳叶桃翻了个娇俏的白眼:“嘁,跟谁怪想搭理你似的。”
说完打了个哈欠,下了楼梯走到江芷跟前,伸手便想去抓江芷手心的瓜子。
江芷反手就照她手上打了下,兴师问罪道:“你昨晚怎么没把天给掀翻呢。”
柳叶桃死猪不怕开水烫,坐下懒洋洋地喝了口茶:“倒是想呢,怕玉皇大帝派天兵天将来拿我。”
江芷:“不等天兵天将,我第一个把你压五指山底下。”
柳叶桃挑着江芷剥好的瓜子仁吃,挨打不带退缩:“哎呀至于吗,大家都紧张了那么久了,放松放松有助于排解苦闷嘛。”
江芷都被气笑了:“你排解也得分时候吧,一块住的还有上了年纪的,我本不想翻旧账,但你往后不准这样了。”
“知道了知道了,”柳叶桃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你这样的到老了肯定被儿女嫌。”
江芷本想反驳一二,不过听到“老”字,突然感到不对。
一楼全是自己人,一早上所有熟悉的人脸都瞧过来一遍了,但似乎唯独少了一个最重要的。
清云子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