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均呼吸蓦然变得颤颤巍巍,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滑下来,两只眼睛闪着惊恐的光。
但他仿佛被钉死住了,不仅说不出话,还连脚后跟都是麻的,只好再将眼睛猛地闭上,手指捻着佛珠,用力张开嘴唇去念金刚经。
风自窗口灌进来,不大,但吹得人浑身一凉。
王昌均不知道念了多久,整颗心终于再度平静了下去,鼓足勇气缓缓睁开眼,再望一眼窗口,只看见两扇被吹开的窗户,并没有什么如烟似雾的人影。
他这边便松了口气,心中安慰自己:“肯定看错了,人都这样,心一紧张便会自己吓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
他自嘲一笑,正想起身去点蜡烛,却在这时发现自己两肩赫然多出两把头发,很长,悬挂在肩膀前。
王昌均愣了愣,嗓子眼像被一只大手扼住了,眼睛瞪得如金鱼一般,若说刚才他努努力还能念经,那现在即便他拼出全身的力气,也再也发不出一个字了。
头顶萦绕一股陌生的气息,清清淡淡,似女儿家身上的袅袅香气,总之是不该出现在他身边的。
恐惧像条毒蛇,一点一点缠绕住他全身,尤其在头顶停留。
王昌均仿佛变成了个木头人,抬头时关节都在嘎吱作响,他就那么缓慢地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张被乌发遮住的人脸!
“啊!!”
尖叫声惊动了大半个北山峰,等弟子们赶过去,平日里威严肃穆的阁主已经赫然躺在地上,眼珠外翻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不止,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
张万两去处理七层塔了,整个北山峰连个能拿主意的人都没有,王有才打睡梦中被外面的嘈杂声惊醒,一问才知道自己老爹出事了。
他一边火速穿衣一边向其他人询问情况,等赶到阁主房,王昌均已经被弟子们抬到榻上,郎中正在诊脉,看样子并不容乐观,因为王昌均正在神志不清地瞎嚷道:“鬼!有鬼啊!有鬼!”
王有才胸口中像被点燃了一把火,怒斥道:“什么有鬼!分明是有捣鬼的人!”随即立刻吩咐下去,“封锁北山峰所有出口入口!若有嫌疑人等,不必向我通报,自行抓捕!”
众人听命,各自散开。
王有才留了几个人看住王昌均,自己也带了一队人出去巡查。
从他爹被吓晕到他穿衣赶过去,中间不过隔了半盏茶的时间,北山峰地形颠簸复杂,王有才料定那只“鬼”没有走远,肯定就躲在什么地方。
可是整一柱香过去,虽然出入口死守住了,嫌疑者依旧一个没有见影。
王有才又回到他爹房里,仔细复盘了一下当时的情况,于是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因窗户开着,他方才只觉得对方的逃跑方式最大的几率是跳窗,所以注意力全放在房后了,人也几乎是重点搜查那里。如今他转变了一下想法,他都能想到窗户外面最容易引人追踪,凶手会想不到吗?
王有才目光一转,望向了正门的方向。
他算着半盏茶的时间,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中默数:“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直沿着长廊走了不知道多少步,他赫然停下,伸手指向身旁的随从弟子:“过来。”
对方不解其意,但还是恭恭敬敬走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王有才一把抽出弟子腰间佩剑,剑柄在掌心一转,长剑竖握剑尖朝上,对着房顶一把捅了上去!
一声脆响袭来,剑与剑鞘相撞,漆黑长廊上空跃下一道人影,没用多少高深的招式,仅是剑鞘照着王有才手骨一敲,便让他痛得手一哆嗦,剑应声而落。
江芷吹开挡脸发丝,步子收回:“一年不见变得这么聪明了。”
王有才品她这话古怪,抬眼一看人脸,懵了一懵,下意识欣喜道:“江姑娘!”
“捉鬼”变认亲,把周围弟子都给看傻了,提着剑杵在个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上还是该停。
下意识的欣喜过去,王有才的头脑转瞬间便清醒了,他先是让众人退下,随即用一种愤怒而百思不得其解的眼神看着江芷,问:“装鬼吓我爹的人就是你吗?”
江芷点头承认:“是。”
王有才想大声质问,临到头又将声音压低,悲愤交加道:“你这是为什么啊!”
江芷往前往前迈了一步,看着对方眼睛道:“你不好奇第七层的弟子去了哪里吗?”
王有才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顾左右而言他,但还是不自觉回答:“他们既已学成,自然是下山去了。”
江芷冷笑一声:“下山?他们怕是做鬼都只能在这座山上打转。”
王有才眉头一皱:“此话何意?”
江芷开门见山:“既然你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那我就跟你实话实说了,你们这个朗月阁招收弟子根本不是用来振兴门派的,而是把他们培养成盛放内力的容器,待一朝养成,就把他们送到密林中,好供邪魔吸食。”
因为只修内不修外,这些弟子几乎不会任何拳脚功夫,一身内力也不知道该怎么用,死到临头,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江芷这番话像是一记重锤,把王有才埋在心中许多不解都给敲开了。
但他并没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清醒,而是下意识回避那个他连想都不敢想的真相,袖子一挥厉声反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在!我爹为人正直刚正,绝对不会干出这种勾当!江姑娘为何凭空污蔑我朗月阁名誉!”
江芷不急不慌,从袖中掏出一块衣角,放在王有才眼皮子底下晃荡道:“这块布是我在密林从那个魔头身上割下的,你当然也可以认为我随便找来一块衣料诓你,但黑是黑白就是白,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敲门,真相总有大白的那一天。”
王有才平复了下来,理智却并没有因此回来。
他两手在头上乱抓,嘴里一遍遍重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爹不会做那种事的,他不会的……”
江芷并没有急着去纠正他,也没有苦口婆心的解释,在她看来,她对王有才来说不过是个姑且算合得来的陌路人,没有人会因为一个突然出现的人说的一句话去怀疑自己亲爹,除非脑子有坑。
她将那截衣料又塞回袖子里,瞥了眼还在挠头发的王有才,轻轻甩了句:“走了。”
等王有才反应过来,抬头朝她发问,面前哪还有什么人,整个长廊空空荡荡,扑火的飞蛾都不见一只。
他望向外面漆黑的长夜,神色复杂,嘴唇紧抿。
忽然,他出声,把刚才退下去的人又招了回来,眼睛扫着众人,沉声道:“刚才你们什么都没看见,没见到什么姑娘,也没见到我与什么人对话。”
众人会意,心照不宣地拱手听命,没有多说一个字。
王有才本想去看看王昌均情况如何,走到房门口,顿了顿又离开了,步伐有些踉跄。
出了北山峰,江芷摸到七层塔后,重新穿上那身管事弟子衣裳,再抓把土把小脸抹黢黑,走到外面粗着嗓子一吼:“我看到了!我看到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往大门方向飞去了!”
就这么一嚷嚷,里面人直接乱成一团,她怎么忽悠进来的又怎么忽悠出去了,过程滴水不漏甚至还扶了把被绊倒的弟子。
一顿折腾过去,等到下山,天际已经翻出鱼肚白。
包子等了江芷小半宿,看见主人回来,耳朵一竖站起来就迎过去了。
江芷又揉了一把马耳朵,欺身而上一甩缰绳:“驾!”
另一边,差点翘辫子的王昌均才刚刚苏醒。
睁眼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自己亲儿子,而是耷拉个脸犹如深宫怨妇的张万两。
“不少弟子都说亲眼见到鬼了,现在大家情绪很不稳定,已经不少人吵着要回家。”张万两愁眉苦脸道,“众口难调,我没办法安抚好每一个人,如果来硬的,恐怕只会激起更多人的反抗。”
王昌均捏了捏眉心,由张万两扶着坐了起来,睁开一双浑浊老眼道:“先把本月考试取消了吧,顺带给他们放些假,每日不必早起,好好歇歇再说。”
张万两拱手:“弟子遵命。”
说完欲言又止的,一副想说话又不好开口的样子。
王昌均眉毛一皱:“有什么说什么便是,咱们爷俩之间又没秘密。”
张万两便道:“咱们要不请几个道士来做做法吧?我总觉得……这里面有点古怪。”
“有什么好请的!”王昌均忽然怒喝。
外面日头缓缓升起,阳光自窗口照射满屋。
王昌均揉着头,在光线中回忆道:“当时天黑风大,我一时遭受惊吓,有所胡言乱语在所难免,如今清醒过来了,便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在张万两好奇的目光中,王昌均接着道:“若真是鬼神作祟,她怎么光吓唬我,等你们来就不见了?”
张万两费解起来,想不通道:“那这是……”
王昌均重新看向窗口,斩钉截铁道:“咱们朗月阁,被人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