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里烛火通明,烟气袅袅上升,凝结在房顶,像雾气浮动。
位于正中的莲座空空如也,明显是在等待白玉观音的到来。
江芷走到竖着的乌木镖箱跟前,尚未靠近便能感受到那股清冽的寒气,明明在路途中就与它打过几次照面,但回忆起其光华,还是情不自禁地屏声息气。
“嘎吱”一声,两扇箱门同时被打开,萦萦光芒充斥佛堂每个角落,周遭亮如白昼,众人望去,皆是惊呼一声。
镖箱中,观音神情柔和,眼眸微眯,身着天衣,披帛缠臂自然垂下。右手拇指与中指相捻,左手持玉净瓶,瓶中杨柳三枝,枝叶晶莹剔透,脉络清晰,连上面的露珠都栩栩如生,仿佛蓄势滴下。
江芷侧开身子:“钱总兵,请过目。”
钱询上前三步,瞠目结舌到连话都说不出,两只眼睛一眨不眨,饱受震颤地看着面前的白玉观音。
真不愧是传世之作,连衣裳的皱褶,发丝的纹路都分外逼真,若非通体洁白剔透,简直就要活过来,乘云飞走一般。
钱询是靠和尚施舍的斋饭长大的,对佛像总有亲近的情结,目睹白玉观音的这一刻,内心动容到无以复加,情感如潮水汹涌,端正好站姿,合掌便是一拜,不像武将,倒像个信徒。
江芷看钱询的表现,心说:“顾老头子倒挺会投其所好。”
任务完成,她不打算在总兵府多待,躬身便说告辞。
钱询这才从刚获至宝的心情中平缓过来,转身看向江芷,目光感激复杂:“江大当家这一路,来得不容易吧?”
如此宝物,觊觎之人定如过江之鲫,莫说一个接手镖局不久的小姑娘,就算是她亲爹江云停在世,也不见得能畅通无虞的将镖送过来。
可她居然做到了。
江芷回忆这一路种种破事,觉得实在没什么好说出来的,便道:“还好。”
钱询却越发欣赏这小女子,颇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逐挽留道:“十二楼自临安而来,便算钱某的家乡人,眼见寿辰之日在即,江姑娘不妨带人留下来,等在宴席上热闹一番,再走也不迟。”
江芷正想推脱,外面却进来一名府兵,躬身低头对钱询道:“宋大人请您去巡抚衙门一趟,说有要事商议。”
钱询便仿佛换了个人一般,脸一沉冷嗤道:“小子好大的派头,以为领个巡抚的虚职,自己便真算盘菜了?他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本官过去找他?”
嘴上这样说,转脸却对江芷道:“诸位且稍作歇息,钱某去去就来。”
江芷盯着钱询气焰嚣张的背影,“呵”了一声道:“看来这兴元府的总兵与巡抚不太对付啊。”
其余人忙着将观音搬到莲座上,唯有李秾听到了她的质疑,回应道:“莫说兴元府,南梁境内所有总兵与巡抚,都是不对付的。”
一武一文,一个遭天子忌惮一个是天子近臣,这两种属性放到哪里都是水火不容斗个你死我活。更何况兴元府的兵权一半在总兵手里,一半在巡抚手里,表面看是相互制约,实际完全是巡抚压制总兵,总兵稍有风吹草动,巡抚便能参上一本,朝廷便能知晓边境的动静。
否则只安个骁勇善战的武将镇守边疆,对龙椅上的人来说,无异于放虎归山。
李秾:“巡抚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首先必须排除世家子弟,这种人背景复杂野心太大,若与总兵一拍即合,总有一日造反投敌。其二是不能用朝中老臣,官场摸爬滚打几十载的老油条,时刻想着独善其身,走到哪都能顺带刮遍民脂民膏,难成大事。能用的,就只有那些新科举子、翰林新秀,在朝中一无依仗二无帮衬,上任以后只能兢兢业业做事,待在边疆熬个三五载,回京便能捞个五品官,比在各部一点点往上爬要强得多。”
去花厅的路上,江芷提出:“但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如今这样也算不得多好。”
李秾看她,嘴角噙着淡淡笑意,等她继续说。
江芷:“新科举子,翰林新秀,对朝廷而言是最好的选择。但若根基薄弱,根本不能服众。”
比如钱询,再聊胜于无也是实打实上过几回战场砍过敌军人头的,你让他跟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共事,还要对对方谨小慎微卑躬屈膝,他能受得了就怪了。
转眼到了花厅,茶刚喝下去两口,外面便传来钱询骂骂咧咧的动静:“宋文君那小子忒冥顽不灵!整日里净跟我掰扯些废话!什么应该‘禁民尚武之风’,什么‘盖书塾统一学四书五经’!若真按他说的做,日久天长的过去,老百姓刀枪棒棍一件耍不出,只满肚子的子曰这子曰那,若对面有天突然打过来,朝廷连几个像样的兵都征不到,介时谁来救民于水火?他那些子啊圣啊的能来救吗!”
江芷一听这动静,茶也没心情喝了,留下来免不了得参观这些糟心事,便耳不闻为净,拖家带口出去跟钱询正式道过别,不留余地的带着一大帮子人出了总兵府。
直把十二楼一行人送走,钱询也都还没缓过来,脸红脖子粗的嘟囔一路,进花厅时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好在下属及时扶住。
钱询便越发憋屈,回到椅子坐下,猛地一拍扶手:“宋文君啊宋文君!真是岂有此理!”
下属倒茶宽慰:“大人息怒,宋大人出身翰林,文人的那一套想法根深蒂固惯了。他既跟您商议,便是顾忌您的意见,若一点都不把您放在眼里,早该一本奏折上报京师,到时候上头采纳他的意思,命令再一下,您即便反对也是来不及了,依属下看来,还是以和为贵的好。”
没想到钱询一听怒火更甚,接过茶盏便摔了出去,怒骂道:“我堂堂总兵!倒要被他一介布衣儒生捏紧命门了?什么叫命令一下即便我反对也来不及?合着他说的话是人话,我说的话便是废话了吗!”
下属自知说错了话,连忙跪下认错,作势便要掌嘴。
钱询一烦,指着人道:“滚出去!”
等花厅只剩他一人了,半晌过去,怒火平息,焦虑便涌上眉头。
实话难听,但事实就是如此。
两国偃旗息鼓,除非北越恶意挑衅,南梁至终只会按兵不动,本就重文轻武的环境,裴举又一死,武将只会更加式微,直至在朝中毫无话语权,芝麻大的文官都能在头顶踩一踩。
钱询心知肚明,自己依附顾大人,顾大人依附秦相,虽看似在一个战线,但对秦相来说,身为武将的自己到底不能成为自己人。
只要秦相一个不高兴,总兵的位置能是他钱询,就也能换成张询王询李询。裴举薨,尚有万民记得,他钱询死,就像被拧干所有水分的抹布,垃圾一样扔在泥里,无人提起,无人问津。
命运不能攥在手里的感觉,真难受啊。
钱询无力地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道:“来人!”
立马有随从进来:“大人有何吩咐?”
钱询睁眼,眼中疲乏交错:“提灯,去佛堂。”
佛堂中,白玉观音隐在袅袅烟气后面,宝相庄严、华丽精致,两只眼眸微眯,俯瞰莲座下的万丈红尘。
钱询上完香,退下照往蒲团一跪,不禁垂目低头,双手合掌,低声呢喃:“无量寿经,愿观音大士渡弟子远离苦厄,南无阿弥陀佛。”
闭眼冥想间,钱询想了很多。
刚被顾琼从兵部马厩里提出来的前两年,他并没有得到重用,只是个贴身随从,帮着顾琼处理些琐事。
有年开春,顾琼与六部其他几位大人出门踏青,途经灵隐寺,众人皆在感慨山色美景,唯有钱询,对着森森古刹的正门,弯腰跪了下去。
顾琼笑问:“信佛?”
钱询摇头:“大概不信,只是见了,便想拜一拜。”
顾琼:“那还是信的,只是你不敢信,信了便不能杀生。”
钱询被窥知内心,脑门不免出了一层冷汗,抬头见顾琼也双手合掌,朝着佛门微微颔首,便道:“大人信么?”
顾琼笑而不语,转身与同僚谈笑风生。
初时钱询不懂,不知道他究竟信是不信。后来见顾琼除己之外,还提拔数人送往各个边关要地担任重职。
方知道,像顾琼这样的人,可拜神可拜佛,亦不信神不信佛,他归根究底信的,只有自己而已。
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突然送来尊白玉观音,还是作为寿辰贺礼?
钱询有点想不明白。
静坐半晌,他这颗浮躁的心刚要沉下,只听到一声细微清脆地“咔嚓”声,随即便是随从惊慌失措地大声叫嚷:“坏了!观音身上裂开了!”
钱询心头一惊,猛地睁开眼,果然看见白玉观音身上在一节节地开裂!
脚、小腿、身子、脖颈、头颅,从完整一块,眨眼功夫崩裂成大小不一的玉石,直至演变成坍塌般地轰然倒地!
一颗颗碎石自莲座滚到地上,发出的动静清脆刺耳,刺激着钱询的每一根神经。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疯了似的嘶吼着,不敢相信眼前居然会出现这一幕,全然不顾身份地跪在地上,伸手去捡乱滚的玉石。
不料用手一碰,碰到满指胶黏。
钱询呆了下,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下来,他捻了捻指头上的黏液,又伸到鼻子下闻了闻,闻到满手腥气,确定是鱼胶。
短短一瞬,他已经在脑子里还原出了事情的真相。
提前将完整的白玉观音打碎,再用鱼胶黏合,等白玉观音出镖箱供在佛堂,胶水遇热融化,便出现了方才的情况。
钱询木然地抬头看向莲座,不久前的绝世珍宝,眼下已经成了一堆毫无价值的破烂玉石。
莲座之上,一张字条随尘埃在空中飞舞,翩翩落在玉石上。
白纸黑字,顾琼的字迹。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顾琼的“可拜神可拜佛,亦不信神不信佛”,这里的神佛可以指秦辉和皇帝。
除了钱询之外顾琼还提拔别的人,且都是提拔成为武将,其中意味不用我多说,你们能懂。
没错,这老头子有反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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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