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夜的功夫,利州周遭一带,所有人都知道了王家劫到了价值无可比拟的白玉观音,艳羡的、眼热的、暗自咬牙的,且不一一数来。
经过两天两夜的长途跋涉,江芷终于在第三天的黎明抵达兴元府。
天际缓缓亮起鱼肚白,云彩在光亮中翻涌,凉风习习。
江芷将斗笠的前沿往上抬了抬,看到城楼上“兴元府”三个字,舒口气道:“总算是到了。”
有镖师道:“事不宜迟,咱们快进城。”
江芷却说:“你们进去,我要回利州一趟。”
众人纷纷不解,望她。
江芷敲了敲棺材板儿,道:“总不能把这交给人家吧?镖箱、车马、人,我要一一从王天保手里讨回来。”
众人想了想,觉得推着口棺材到钱总兵跟前,一本正经说这是兵部尚书给他老人家的寿礼,确实是件不要命的事儿。镖箱,还是有必要拿回来的。
不过仍有人迟疑,这一路的危险他们都看在眼里,也就江芷本事高,还什么鬼主意都能想出来,换家镖局,估计早在最开始就困在了灵秀山庄的围攻中了。
“大当家的,你要是一走,我们几个……”那人面带为难,明显是担心变数再发生,自己这帮人招架不住。
江芷笑了,笑意在晨曦中显现几分平日难见的天真:“你们几个怎么了?我信你们几个。”
被她挑中带来的人无一例外不是顾琼安插进来的,她哪是信他们,她是信顾老头不会给自己刨坑。
而这几个人明显把江芷的“信任”当成了对自己人的信任,个个心中颇为触动,拍着胸口保证道:“大当家的放心!有您这句话,我们兄弟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会死守住镖的!”
还有人灵机一动:“到时候我们可以找个寺庙住下,就说是让和尚给棺材里的人念经超度,您到了以后一打听,就知道我们在哪了!”
江芷点头,微笑道:“聪明。”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帮人和她待一块久了,把她身上的损劲儿都学了个十足十。
来时用时两天两夜,去时江芷快马加鞭,当天夜里子时就到了利州城内。
小客栈里的店伙计认得她的声音,因是被砸门叫醒的,眼睛睁着魂却闭着,便给她随便挑了间空房,连斗笠下的人脸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摇摇晃晃回去接着睡了。
细算起来,江芷有三天两夜没睡好觉,这一遭躺下,睡得比以往都要沉。
次日天亮,她迷迷糊糊中感觉房里有人在走动,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将枕下剑一拔:“什么人!”
“李某人。”
江芷撕开眼皮,顶着刺眼阳光一瞧,确定是李秾后长舒口气,剑一收,头又埋被子里了。
李秾又气又想笑,无奈道:“好些日子没见,你拿后脑勺对着我?”
她翻了个身,拿脑门对人以示礼貌,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嗓音倦倦的,透着初醒的淡淡沙哑。
李秾倒了杯茶水,端着走过去道:“算着日子该来了,你脸上的药效一过,走到哪容易暴露身份,肯定找熟悉的客栈住下。”
他早在来利州的第一天,就把江芷到这以后住哪干了什么全部摸清了,他又太过于了解她的习性,都不用亲自一间间房翻找,那个最晚起床的必定就是了。
江芷“嗯”了一声没有了下文,被子没了半张脸,丝毫要起来的意思也无,把“春困”在自己身上发挥的淋漓尽致。
床沿陷下去一块,李秾放轻声音:“日上三竿了,漱完口起来吃些东西,之后想睡再继续睡。”
江芷一动不动继续装死。
李秾“啧”了声,伸手去捏她耳垂,诱哄似的:“听话,我有要紧事跟你说。”
一说“要紧事”,江芷的好奇心顿时被勾起,终于一个猛子坐起来,眼睛还未睁开,伸头便去够李秾手里的茶水。
她仰头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有那么一两滴没噙住,顺着嘴角滑到下颏,又顺着下颏滑到脖颈,直延伸到胸口衣襟里,留下条蜿蜒的水渍,在白瓷似的肌肤上泛着清润的光。
李秾被这光灼了眼,别过脸不去看。
茶水漱完口,江芷咬着发带给自己扎头发,听李秾说对那个冒牌货的新发现。
“用的刀很独特。”李秾回忆道,“短,且上粗下细,刀尖部分犹如针尖一般,与其说是杀人,倒更像是用来雕琢东西。”
余下之意,不言而喻。
江芷胡乱给自己扎着头发,碎碎念道:“好好造他们的人/皮面具干杀人买卖不行?招惹谁不成非得招惹我,也不动脑子想想张监兵当时为什么死成那副德行。”
李秾抿唇,长睫垂下覆住眼眸,没有跟她继续说下去。
其实这两天跟在王天保身边,除了教唆他早点开群英会引“江芷”现身,还发现了这些人之所以对江芷不信服的原因。
那就是江芷狠归狠,但没有斩草除根的习惯。
古往今来,任何高手复仇必要对方付出满门血腥的代价,往近了说,如江家和七星满门被屠。往远了说,就连当初裴将军剿谢无极,也是满门青壮无一幸免,屠刀下能放过的,不过一对弱母幼子而已。
张监兵死时张九儒也在场,老子死了,儿子却相安无事,甚至回去还顺利继承白虎堂堂主。知情者晓得是江芷不爱祸及子孙,不知情者,理所应当的觉得他们杀了你全家,你就一定要杀了他们全家,你要是不杀,就肯定是你没那个本事。
由此类推,连儿子都杀不了,又岂来的本事杀老子呢?
所谓“另有隐情”,就这么被推断出来了。
归根究底,是江湖中已经少有天才出现,大家兢兢业业走“人间道”,底子打二十年,内力修三十年,但凡有点身手的都是半百老头。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能凭自己的本事杀魔头报家仇,除非自己亲眼看见。
又有几个人亲眼看见。
王家大院,暗室中。
偌大个乌木镖箱竖在屋中央,箱子周身铁链牢固,锁头纹丝不动挂在上面,没有一点活动的意思。
地上散落着锯子、钳子、斧头等等利器。
王天保气喘如牛坐在地上,将手里的大斧一扔,抬手用袖子蹭了蹭满头的汗,不甘心道:“他姥姥的!老子是砍也砍了劈也劈了!这该死的锁硬是连晃都不带晃一下的!江芷那死丫头到底往上面使了什么妖术!”
旁边的狗腿小厮劝慰:“十二楼毕竟是个老镖局了,就算人都死干净了,留下的物件自然也不会差,横竖东西都到咱手里了,打不打开不都是早晚的事儿?您别着急慢慢想法子,气坏身子多不值当。”
王天保重叹口气:“这他娘还能有什么办法!难不成真像那小子说的,把群英会一召!再把江芷引来抢钥匙?”
他忆起那断子绝孙的一脚便隐隐打寒颤,肥胖的身躯一抖,什么杀侄之仇全都烟消云散了,只有浓浓阴影萦绕在心头。
当日狠话放得厉害,但如果可以,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那丫头一面。
可不想归不想,王天保抬头,望向那尊周身弥漫寒气的乌木镖箱,幻想传说中的传世之宝该是何等的惊艳绝伦。
咬了咬牙,心一横道:“不就是群英会……办就办!”
客栈内,江芷吃完了饭,趴在窗口晒太阳,懒洋洋的,像只猫。
眯着眼睛问李秾:“王天保没那么心大吧,你出来这么久,不怕他起疑心?”
“起又如何,”李秾在一旁小榻上下棋,手指修长白皙,拈起棋子时指尖微微泛红,说话间落下一子,“他现在一门心思扑在怎么打开镖箱上,没有功夫管我一天都去过哪儿。”
说完,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
“何况,他马上就要着手准备群英会了。”
“这么确定?”江芷睁开眼,隔着阳光饶有兴趣瞧着李秾。
“打赌?”
“赌就赌。”
赌注都还没想好是什么,当天下午王家便放出消息,说要在两日后举办群英会。
江芷装死听不到,被李秾挠了好一会儿咯吱窝才受不住承认自己输了。
两日后,群英会如期举行。
整个利州大街小巷挤满了人,名门正派一个没有,邪魔外道遍地都是,加上还有官府的人乔装后混入其中,说句“妖魔乱舞”都不为过。
王家外宅大摆宴席,喜庆程度堪比成亲娶媳妇,但来的都不是普通宾客,而是人手一把刀的江湖二流子。
王天保招办群英会,打的是“伐江”的名头,众人来到这坐了半晌,酒菜虽俱全,但一点热闹没有,当下便有人不耐烦嚷嚷了起来。
“不是说‘伐江’吗!来半天了也没见江芷那小妖女啊!她现在人在哪!”
“就是就是!我们都是冲着江芷来的!江芷人呢!人呢!”
“那小妖女行事恣意张扬!我早已看不顺眼她许久!快速速把她押上来!我要亲手将她宰了!”
群起呼之,弄得同桌混进来吃白食的痞子也跟着一起喊:“江芷!江芷!”
江芷呷了口清茶,将斗笠前沿压了压,心说:“祖宗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