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一个猛子从梦里扎出来,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刚要继续躺下,便又听到一记暴喝:“前方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这回不是船夫的声音了,而是鱼老三的声音。
江芷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下床便开门出去,正好与同样出来的李秾打了个照面。
二人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狐疑,没犹豫,径直朝船头快步走去。
甲板上,已经聚集了一大帮子人,除了鱼老三和船夫在内,还包括十二楼众镖师,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约莫都是从睡梦中被吵醒的。
夜幕下的扬子江静谧漆黑,水波随风向起伏,檐下白纱灯被纷飞而来的水珠打湿,里面的烛火忽明忽暗地跳跃。
借着烛火的光,江芷看到了船前头有什么。
那是一艘体积和脚下这艘船不相上下的大船,但很破旧,像经历过不少次恶战,连船帆都是破破烂烂的,已经看不出来上面的标志是什么,唯一醒目的,是上面的人——数量真不少。
连着两回质问,对面领头的才慢悠悠吆喝道:“恶水乡里恶水村,恶水村中养恶人。鱼老伯人老多健忘,见了我等兄弟居然认不出来了?”
在场中有跟鱼老三出过船的,登时大骇:“恶水乡?那起子人不是被官府给剿了吗!”
然而眼见为实,人家就活生生站在这,再剿能剿到哪里去。
不少人因为这句话明显乱了阵脚,江芷不解,随便捉了个人问:“这个恶水乡,很麻烦吗?”
对方哭丧个脸道:“江姑娘,你们都是长在地上的体面人,不知道我们这些整日水里游的有多少苦楚。这个恶水乡不是别的,正是为祸扬子江十来年的头号水盗!为首的姓柳,加上过去又被官兵刺伤了一只眼,我们道上的人都叫他一声‘柳独眼’,这独眼龙穷凶极恶的紧,轻易不露面,但凡一露面,遇船便劫遇人便杀,有钱就抢钱,没钱就抢人,最爱剖活人心肝下酒!”
江芷蹙了蹙眉头,听到最后有些不适。
那人继续嘟囔:“前几日道上还传出消息,说柳独眼被朝廷带兵给剿了,怎么会还活着呢……”
江芷在心中补充:“剿了,但没剿成功。”
还不知道这帮人是为什么而来,若是白玉观音……她想到这里,不禁握紧了藏在身后的剑。
顾琼那厮绝对想不到,整天领着朝廷的兵糊弄来糊弄去,最后报应到自己身上了。
不过鱼老三也真是有些胆识人脉的,定睛确定完人是谁,如此场面居然不惧不慌,还调整了体态,乐呵呵拱了拱手道:“以为是谁,原来是柳大当家的,几日不见,大当家的依旧威风不改啊!”
柳独眼便顺着客套:“哪里哪里,还是鱼老伯老当益壮。”
二人各怀心思过了几招,接着就对起了江湖黑话。
鱼老三的大概意思是同为出来混的,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大家都是老熟人了,不如各自行个方便。
柳独眼没吱声,就那么仰头一沉吟。鱼老三立刻会意,令人回去拿了一匣子元宝,掀开给对面那帮子过了个目。
只见柳独眼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一名身材瘦小的男人攀上桅杆,猴子一样一举跃到鱼老三的船上,取了银子便又攀回去,动作麻利到许多人都还没看清是什么长相,便就不见踪影。
江芷觉得挺新奇,盯着看的功夫,前面的船已经往旁边让路了,拐弯时正好与鱼伯的船擦肩而过。
柳独眼嬉皮笑脸朝鱼伯拱手:“鱼老伯,咱们山水有相逢,往后后会有期!”
鱼老三心里怒斥一声“恬不知耻!”,面上却还得挤出笑容道:“柳大当家后会有期!”
客套完,柳独眼将目光收回,结果眼角余光不知怎么往江芷身上瞟了一眼,仅剩一只的眼睛瞬间瞪成牛眼形状,口干舌燥道:“女……女人!你们船上居然有女人!”
李秾眉头一皱,立刻挡在了江芷前面。
鱼老三也沉了脸:“此女子乃老朽雇主,受人钱财替人做事,请柳大当家不要冒些非分之想!”
柳独眼哪还听得进去这些,满心满眼都是刚刚窥见的那一点姝色,再想望去,女孩前面便有一少年挡着,着实令他恼火。
“色胆包天”这个词不是凭空就有的,人的色心一上来,别说区区一名老船家,天王老子来了也动摇不了那点花花肠子。
柳独眼开始还嬉笑着跟鱼老三商量:“我把银子还你,你把那女孩给我,另外往后我恶水乡再不会拦你鱼老伯的船一步,你瞧着如何?”
未想到鱼老三不仅脸沉,声音也沉了下去:“柳大当家方才是将我的话当作耳旁风了吗!”
柳独眼的耐心便全部耗尽,怒拍一下护栏,气急败坏大嚷:“老不死的!爷再问你最后一次!这女子你给是不给!”
同是吃水上这碗饭的,伤了鱼伯就等于伤了与所有商船货船的和气,若无人敢过扬子江,他恶水乡再厉害也只有干等着饿死的份儿。
在过去,柳独眼多少还忌惮着点,但今日情况特殊。他已有数个月没有上岸,平日邪火压着无处消,望见女子的第一眼,花花肠子全给勾起来了,就跟看见一块肥肉的恶狼一样,若吃不到嘴里,真比宰了他还难受。
鱼老三回复字正腔圆的两个字:“不给!”
柳独眼的表情顿时变得跟被踩了尾巴的狗一样,气得腮帮子都在打哆嗦,转过身咬牙切齿对手下道:“上!船上的好东西谁抢到就是谁的!除了那女子!一个活口不用留!”
一帮杂碎乐翻了天,前仆后继朝商船扑去!
鱼老三又不是没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小鱼小虾,见状立即吩咐手下人抄家伙与之血拼,不过话还没放出去,只感觉一阵劲风穿过,方才挡在少女跟前的少年已经迎到了最前面。
手里的剑,寒气逼人。
柳独眼哈哈大笑:“毛头小子上赶着送死!爷爷们今日便送你上西天!”
话音刚落,少年腾空跃起,他那帮穷凶极恶的手下眨眼间被削成了肉泥,断肢残骸天女散花似的落入水中船中。
柳独眼的笑僵在脸上,甚至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喉间便感到一凉,低头一看,一柄沾血长剑赫然横在脖子根儿!
李秾素白的脸上溅了几滴血,一双凤眼冷冰冰的没有温度,瞥着柳独眼道:“你再说一遍,你想要谁。”
柳独眼惊得舌头都快使唤不动了,他自诩大小也算个传奇人物,朝廷派兵都除不了的水上霸主,居然被个毛头小子拿剑架脖子上,他还该死的没有反抗之地——兄弟们都瞬间死光了!
密密麻麻的恐惧像一条小蛇游遍全身,柳独眼寒颤一打,一股热流顺着裤腿流了下去,居然被吓到失了禁。
李秾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剑光一闪,结果了对方的性命。
鱼老三早看呆了眼,本以为今日会是一场恶战,没想到这就完了?
江面起大风,血腥扑鼻。
上次运货运的石火油,雇主当时和鱼老三聊得投机,便送了他一些权当见面礼。鱼老三那时候觉得留着是个祸害,如今却庆幸有它了,便提议将船烧了一了百了,省得恶水乡同党到时候通过线索找上门。
江芷无异议,拎着油桶找了根竹竿借力跃了过去帮忙泼油,胆大的纷纷效仿,胆小的留下看船。
等恶水乡整艘船都被石火油的气味所覆盖,鱼老三扬声让众人回去。
所有人都挪动了脚步,唯江芷停留在甲板上一动不动。
李秾走过去问:“怎么了?”
江芷又仔细听了听,说:“你有没有听到呼救声?”
江面上风声水声嘈杂,李秾静下来听了听,摇头。
江芷的目光落在船舱入口处,“可我就是感觉,好像有人在喊救命,还不止一个。”
李秾扭头朝鱼老三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等会回去,回过身对江芷说:“那就进去看看。”
江芷点头,和李秾一前一后走入船舱中。
这艘船不仅外面破,里面也脏乱不堪,早已发馊的饭菜到处都是,酒坛子遍地扔,东西倒了都不带扶一下的,再混合男人身上长时间不洗澡的臭气,差点把江芷给熏吐。
她从李秾怀里扒出一只帕子掩住口鼻,目光从船舱中各个角落略过。
江芷的听力比常人要好,但不代表就是顺风耳,加上呼救声幽微又断断续续,一时间她也难以判断是从哪个方位发出来的。
外面风势渐大,等会儿恐怕更不好回去。鱼老三扯着嗓子又催了他俩一回,江芷不愿让人多等,目光在舱中最后扫了一眼,对李秾说:“走吧,或许真可能是我听错了。”
李秾似乎比她还要了解她自己,最后确认一遍:“真不找了?”
江芷步伐朝外:“不找了,纵使没有听错,水盗船上的人除了水盗,又能有什么好东西?我还是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可步子迈出没两步,耳边便又传来一声“救命!”
音量比方才发出的都要大,似乎要用尽最后一口力气。
这下不止江芷听到,连李秾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