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时江芷从李秾手里拿到王小豆的画像,看到上面栩栩如生的人物,懵了吧唧道:“你管这叫‘聊胜于无’?”
那江盼宁岂不是“不堪入目”?
李秾注意力有一半都放在两边夹道而望的百姓上,闻言道:“普通人只要肯练便能达到的水平,没什么值得吹嘘的。”
今日是十二楼镖局重新经营以来,走镖阵仗最大的一回。打眼看过来镖师成林车马成群,队伍最中央的马车拉着一只竖着的乌木大镖箱,高约九尺,需二人合抱,整体自上到下捆了一圈钢锁,在太阳下寒光闪闪。
江芷原先想把箱子横放,但顾老头子鸡毛蒜皮的破事多,非说观音只能站着,卧倒的观音便不能普度众生了。她当时听见直接翻了个白眼,不过到头走镖,还是按了顾琼的意思来。
马上就要到扬子江码头,江芷的鼻子隔老远便能感受到那股清凉的水气。扭头看了眼竖着的大乌木箱,越看越觉得像个棺材。
沿路两边的人大多是头一次见女孩家走镖,尤其还是这么年轻的,围观时不免窃窃私语,时不时还伸着手指头对着江芷指点一二,说:“那就是十二楼如今的大当家”。
江芷浑然不在乎,跟没看见似的,倒是李秾不自觉间皱了眉,眼中有些不悦。
半盏茶后,扬子江码头。
他们提前雇的船是在这江面上漂了几十年的老船家,人品信誉都过得去,手底下人手脚也干净麻利。乌木箱子被搬上船时江芷就在旁边看着,没有一个人是往锁头上乱瞄的,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反正表面上看着挺让人放心。
老船家头发花白,人却精神,在甲板上与江芷相见,拱手道:“老朽姓鱼,因在家排行老三,来往的朋友都爱称呼一声鱼老三,姑娘公子若不嫌弃,便叫我一声鱼伯吧。”
江芷说话爽利,直接道:“如此,这一路便多靠鱼伯照拂。”
大大方方不卑不亢,老头子不禁对这小姑娘多了几分欣赏。
江面风平浪静,阳光和煦,时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好奇打量船上的若干人等。
江芷决心要将镖箱放到自己房间亲自看守,故而她的屋子是船上最大的,不过等放完大箱子,也就堪堪能落个脚而已。
李秾住她隔壁,两间房不过咫尺之距,出了门便能去看望对方。
等检查完一切,确定无误,老船家一声令下:“开船启程!”
历经四个州府,少说也得在水面上漂个把月,江芷刚上船难免不适应,回房扑床上便睡觉了,睡眠中摇晃的船体仿佛成了摇篮,一下一下把她摇去了梦乡。
等一觉醒来,已是傍晚。
房中没有窗,江芷摸黑拽了件衣服披在肩上,下床开门。
席卷着水珠的凉风迎面扑了她满头满脸,将她最后一点困神也彻底吹散。她的发带早在睡梦中挣扎开,此刻长发随风飞舞,泼墨似的,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江芷把头发拨到耳后,看到江面一片金光凛凛,野鸭摇晃水鸟鸣叫,天际火烧云绚丽灼目,几乎与江面形成一色。
李秾倚在护栏前,本在看昨夜多画出来的一张小像,听到开门动静,默不作声将小像收起来,转过头道:“醒了?”
江芷“嗯”了一声,尾调带着淡淡鼻音,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走过去,看着眼前的景色发呆。
她看景色,李秾就看她,二人都没有说话,彼此心上的距离,却比过往任何沟通的时刻都要亲近。
江芷神情祥和望着前方,眼神没了往日常有的戾气,比春日里的绿水青山还要温柔。
忽地说:“那俩野鸭子长得真好看。”
李秾望了一眼,有些无语凝噎,扶额道:“那叫鸳鸯。”
“原来这就是鸳鸯,好吃么?”
“没什么人吃,应该是不好吃的。”
“我想试试。”
“……闭嘴,专心看风景。”
李秾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临安城能举办一个煞风景比赛,他绝对要替这姓江的去报个名。
其实江芷也就是逗逗他,小时候啃毒蘑菇被毒出心理阴影了,现在看见五颜六色的东西,她就下意识觉得有毒,让她下嘴她也不敢。
残阳似血,扬子江水波澜起伏,推着大船往西出发。
在船上的生活是比较枯燥无味的,能活动的区域一共就那么大。一连过了几天,江芷每天干得最多的就是睡觉,睡醒了吃点东西,然后接着睡,再醒来到了夜里,夜猫子精力充沛,开始拖着李秾去甲板上听老船家讲故事。
鱼老三在水面上漂了一辈子,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稀奇古怪的奇闻异事,每天忙完往甲板上一坐,随便挑一个真假半掺给后生们讲了解闷,已经成了他睡前必要做的事情之一。
“其实如今的扬子江已经去过去安生多了。”
鱼老三手拿旱烟,火星子忽明忽灭,时不时抿上一口跟年轻人们扯皮:“瑞丰年间的时候,扬子江曾闹过几次大洪水,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都给冲到水面上来了。我那时候还算年轻,胆子也大,为了养家什么都豁得出去,就跟几个胆儿肥的伙计一块去‘捡漏’。好东西是不少,什么金银酒壶,珠宝玉器,总是能淘到几样子的,但受得惊吓也是真不轻。”
老头说到这便又抿了口旱烟,刻意卖卖关子,直到有人催了,他才吐口烟缓缓说道:“我们那时候带的人里,有些年纪小不懂事的,以为东西大,便是值钱,于是拿起钩子不顾劝阻,非得将那些大块头拖上船,上来了挑灯一看才知道啊,那些笼子里头里面根本没什么宝贝——”
“而是一具具被溺死的尸体!”
鱼老三讲故事太会渲染气氛,江芷听到这里汗毛一竖,下意识拉紧了李秾的袖子。
李秾揉了把她的头发,轻声道:“没事。”
鱼老三谈起这些倒没有多怕,只是叹气道:“光凭衣裳就能看出来,那些尸体里有因为偷汉子被丈夫公婆浸猪笼的妇人,也有被当成祭品献给河神的少女,更有甚者,还有三四岁的孩子……当时是怕得不行,现在想想只觉得造孽,多少有些后悔不该再扔回河里,哪怕带上岸随便找块地埋了也是好的。”
故事讲完众人就开始讨论,都是吃水上这碗饭的,晓得洪水以后出船风险有多大,便不少人发怵,觉得还是命要紧,这些邪门事儿还是能远离就远离。
不过也有个别胆大的来了句:“渗人归渗人,但要是能让我淘到那么些好东西,跟您老人家一样从此发起家来!再渗人我也愿意干!”
鱼老三却摇头一笑,面上流露出无奈之色:“回去路上遇见水盗,值钱东西全被抢走了,没把命丢掉就不错了,还提什么发家不发家呢?”
江芷诧异,头回听到这个词,眉一抬道:“水盗?”
鱼老三:“就是混迹于江河湖泊上的水上盗匪,过去的年月里很是猖狂,遇到过往商船货船,轻则勒索过路费,重则杀人劫货,因行迹狡猾诡异,官府总奈何不得。”
江芷垂下眸去,若有所思。
鱼老三当她是忌惮,便宽慰道:“不过因裴将军在世时曾威慑过一时,近几年来已经收敛了许多,即便遇上,大家相互行个方便,也就让船过去了。”
和走镖遇见山匪的规矩差不太多。
江芷听到这里精神头还足,两只眼睛清清亮亮的,没有一点犯困的意思。不过肩上忽然一沉,歪头一看,发现李秾的脑袋歪在了她的肩上。
从她的视角望过去,正好看到纤长的睫,以及笔直的鼻。清冷过分的五官被白纱灯的光芒一柔和,显出了几分类似单薄的脆弱感。
她还是头一回在李秾身上看到这种感觉,让她有些莫名其妙地心软。
没动手推,柔声说:“李秾?醒醒,咱们回去睡如何?”
李秾从鼻腔中发出“嗯”的一声,轻轻软软,像一只羽毛拂在人心尖上,痒乎乎的,令人小鹿乱撞。
他慢悠悠睁开眼睛,起身的同时顺便将江芷拉了起来。
“外面风大,回房待着。”嗓音清润如水。
江芷抬脸感受了一下,碎碎念:“也没有太大吧。”不过步伐还是随李秾一致。
她的注意力早被鱼老三的故事抓住了,哪能留意周围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年纪小小的姑娘家,长得又百里挑一,任在哪里都会成为焦点,何况是在遍地是男人的船员堆里。
李秾知道这里没有人是她的对手,留下也无妨,但还是觉得心堵。
待二人各自回房,江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哗哗江水声在此刻分外清晰,弄得她俩眼睛越瞪越圆。后来干脆坐起来,靠着墙咚咚敲了两声道:“李秾,你睡着了吗?”
声音落下,墙那头,李秾懒洋洋传来两个字:“没有。”
江芷呼了口气:“我睡不着……”又忽地灵机一动,面对墙道,“你能不能也跟鱼伯一样,给我讲个故事听?”
李秾撑着精神,慢悠悠跟她讲:“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讲得什么呢,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江芷明知他在忽悠她,也不戳破,就躺下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好像真正想听的不是故事,而是李秾的声音。
最终困神来临,江芷朝墙打了个哈欠:“够了师父,别念了,徒儿不想听了。”
对面便打住,气氛恢复安静。
听着水声风声,江芷缓缓合上眼睛。
正在半梦半醒间,外面忽然传来船夫一声如雷暴喝:“前方来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