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 第172章 少爷

老管家从年轻时就保留下来一个习惯，睡前一定要把今天一天府上发生的事情重新盘一遍。比如厨房今日总共用了多少升米多少斤肉，账房进了多少银子出了多少银子，还有叫来新招的帮工问问第一天来到这的感觉如何云云。

也就是这么一问，发现人不见了。

江芷在账房见到管家时又将自己迷路的说辞重复了一遍，可她这点小计俩能骗过找他们的两个年轻人，骗不过垂垂老矣却眼光毒辣的老油条。

管家当时坐在个古朴沉重的太师椅上，眼皮耷拉着，听完后拐棍在地上用力锤了一下，对他俩道：“无论在哪里做事，到了别人家就该小心谨慎，不该起的好奇心不要起！这是为你们自己着想，不要不识抬举！”

江芷这辈子都没被年纪这么大的人训过，意外的有些乖巧，她在心中品了一遍老头说的话，发现语气虽重，但也不是全无道理，比如那句“不该起的好奇心不要起”，她是很能听进心里去的。

虽然她这人本身好奇心就不重，凡事出手必有目的。

挨完训，从账房出来已是夜深，俩人打道回府各回各住的地方，李秾心里惦记着怎么破暗香阁的阵法，江芷惦记着暗香阁门口的背影。

不能说百分之百，只能说毫无差别。尤其长年累月跟毒物打交道导致身上带的那一股子甜腥气，化成灰江芷都能辨出来。

她和柳叶桃相识的日子不算短，也一块出生入死过几次，自认为交情也不算浅。但江芷始终觉得自己并不了解这个婆娘，虽然姓柳的性格蠢蠢的人也有些不聪明，但她有一点特别高级，就是让江芷从始至终都没能知道她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对太微经的兴趣属于昙花一现，找到了就拿去给师父邀功，这个江芷是知道的。

至于她潜入武府，江芷想都不想就能猜到她是为了昴日君而来，那么问题来了，她到底为什么对昴日君这么执着？甚至之前为了打听消息，不惜活绑了无影帮帮主杨有量？

江芷对昴日君的全部了解就是噬魂令、天下无双的克星、自己命中的重量级死对头，以及和自己老爹生前有过关联的陌生人。

其余的，一概不知。

辗转反侧想了半夜，到最后也没想明白，于郁闷中进入了梦乡。

虽然到底没分析出来柳叶桃找昴日君是为了什么，但江芷打定了主意，她绝不能让柳叶桃发现她就在武府上，否则免不得又是一场事端，这会牵连无辜，也影响她在这里的行动。

次日清晨，江芷被其他女孩起床穿衣的动静吵醒，意识朦胧间以为自己还在十二楼，哼哼唧唧就问林婉婉要水喝，要半天没人应答，她才想起来此刻离了十二楼得有十万八千里。

郁闷地翻个身直叹气，忽然匆忙跑来个娇滴滴的声音叫她：“新来的新来的！赶紧起床别睡了！外面开始有人叫了！”

江芷望了眼外面的天色，发现黑蒙蒙的还没发亮，便道：“这才什么时辰。”

小丫鬟来的急走的也急，丝毫不废话道：“小少爷回来了！老爷一起床整个府中没有其他人还在睡的道理，赶紧起来吧！”

江芷在心里哀嚎一句“这都什么破规矩”，行动上却没再让人催，起床更衣梳洗，动作利索不拖泥带水，加上她又不涂脂抹粉，反倒比起得早的出去的还要快些。

等到护卫所集合，其他人早已站成一排，她仗着身量小摸到李秾旁边站着，刚站稳打了个哈欠，管事的就来了。

一般在府上管这些的，武功不见得真的有多高，但体格是真的壮，当人站在前面的时候，江芷只觉得活似有棵大树忽然拔地而起，把阳光都挡去了大半。

“树兄”清了清嗓子，睁着对铜铃似的大眼对众人道：“原来是想根据你们每个人武功擅长的地方来分去守少爷院子哪个地方的，但没想到少爷提前回来了，所以分工刻不容缓，现在便由我定下来。”

众人挺胸抬头，精气神十足地吼了句：“是！”

“树兄”便开始念名字：“王二狗，李铁蛋，负责院子门口。”

“南宫大栓，西门富贵，负责外墙巡逻。”

如此念了一大串名字，轮到江芷李秾，管事的浓眉一皱指着俩陌生面孔，硬是想不起来名字是什么，“你们你们”了半天，最后憋出来句：“你们俩守堂屋。”

江芷本来还盼着守院外能有机会打听昴日君的消息，好家伙这直接给她困院子里了，这不是把她翅膀掐了还能是什么，心情一焉便没精打采地说了声“是”，引来“树兄”老大不快，眼睛一瞪怒斥道：“大点声！”

江芷立即抬头挺直腰板，放开嗓门道：“是！”

小脸臊通红。

似乎挺乐意看她吃瘪，李秾憋笑憋的很辛苦，肩膀都隐约有些颤动。

散会后江芷一个转身手肘击他后背提膝照他腹部来了一下，气呼呼道：“好笑吗！好笑吗！”

李秾吃痛一声，胳膊顺势搭她肩上，好声好气道：“我错了。”

下次还敢。

江芷飞他一记白眼，撒开胳膊跑去吃饭了。

用早饭时她听隔壁桌的小姑娘向伙伴形容表少爷如何如何温润如玉如何如何清俊明朗，本就是爱做梦的年纪，聊了没两句便开始幻想着若能被这般人物一见倾心，人世这一遭才算真的没白走。

饭吃到一半，另外一名小姑娘叹气道：“打住罢，妄想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只会徒增不甘罢了。我之前听人说，华山派掌门有意将自己的独生女儿许给少爷，此事若是真的，倒能成段佳话，毕竟少爷那样的人物，普通世家千金又有几个能配得上呢？”

和女孩们的伤春悲秋不同，江芷往嘴里舀着小米粥，回忆起当初看到的华山派剑法，脑子里翻来覆去就两个字——“略菜”。

不过不怨他们弟子本事不到家，华山派开山始祖据说是名搞书法的，半路出家跑去开宗立派，书法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与剑法相结合，漂亮是真漂亮，杀伤力有也真是有，但在很多时候，比如在以一敌众，或在跟真正的高手对决时，任何不够简洁的招式都是致命负累。

在她挑华山派毛病的功夫，隔壁姑娘已经从春心萌动到春心熄灭到“表少爷如果娶了掌门千金是不是就能继承华山派？”

搞不到你就看你搞事业，感情直接升华了一个度。

饭后江芷在护卫所和李秾碰面，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打算。

她准备从今天开始暗中观察武老爷和那位表少爷在府中的一举一动，毕竟暗香阁里的都是江湖人，华山派又是当今名门正派中的佼佼者，武老爷平日里收留这些人，待外甥回来再趁机搭线收拢点人心，对其以后继承华山派会有不少帮助。

江芷道：“只要这爷俩还在府中，就肯定会找机会和暗香阁里的人见面，要么他们进去，要么阁里的人出来。”

李秾虽爱看江芷出糗，但在正经事上向来相信她的决断能力，便没有其他意见，一切按她想的来。

今日天气很明媚，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明朗到近乎灼目，令人又爱又恨。

武老爷特地给外甥准备的绸缎桃花还挂在树梢，武府内外随处可见的大片粉红，美是美的，就是了无香气，透着股虚假繁荣的萎靡。

白衣青袍的少年生有一双温和平静的眼，看谁都自带三分亲昵，是个能在短时间内让人对他生出好感的翩翩公子。

他抬头看着满树“桃花”，对身旁的中年人道：“舅舅，这太兴师动众了。”

一尺绸缎一两银，武府上下百颗树，若省下来，起码够一个村庄的百姓度过灾年。

武昌渝中年发福白白胖胖，脸笑起来像个被捏好多道褶子的大馒头，看着外甥的眼神里满是慈爱：“我记得你小时候是很喜欢这些的，还跟你娘说呢，‘舅舅家最好，舅舅家冬天也有桃花看’。”

少年苦笑一下，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人的喜好是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改变的，他以前尚能把绸缎当成花，现在再看，只觉得假的刺眼。

武昌渝没留意到外甥眼神中的复杂，只当他还像小时候那般腼腆，侧过脸压低声音道：“且不说这些琐事，咱爷俩聊些正经的，你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可是华山派掌门洛惊春之女洛思仪？”

少年道：“正是。”

武昌渝嘴角便咧开的越发厉害，拍了下外甥的肩膀道：“这么说！外界传闻洛惊春打算将女儿许配给你的事情是真的了！”

少年眸中忽的浮现一层恼色，颇有些严厉道：“舅舅莫要听信外面人的胡说八道，我对思仪只有兄妹之谊，绝无男女之情，若连您都听信了外面的鬼话，败坏我的名声事小，败坏师妹的名声事大，请务必慎言。”

可他连恼火都是温温和和的，自然不能引起别人的郑重其事。

武昌渝砸吧了下嘴：“还是你考虑的周全，是舅舅老糊涂了，婚姻大事这种事情，不到板上钉钉，的确不太好大肆宣扬。”

少年一听便知自己方才的话还是白说了，心中正叹气，只听身旁的舅舅又道：“这半年来华山派伐明伐的沸沸扬扬的，结果如何了？”

少年摇头：“江湖英雄潜龙在渊，要想集齐一帮人，并不容易。”

武昌渝这时面上便有几分得意之色，但不是讨人厌的那种，有点像个捡到糖的小孩在上交之前的骄傲兴奋，上赶着等待夸奖似的。

他道：“舅舅在家也不是整日闲着没事的，我跟你说啊，不久前我收留了个厉害人物，正等着给你引荐呢，那个人就是——”

就在这时，有个迎面而来的小丫鬟忽然被绊了一跤直直跌在少年跟前，“啊”地一声娇呼将所有声音都打住。

江芷才偷听到关键地方就被突然中断，差点没忍住从树后跳出去将人揍一顿。

主人游园时奴仆是绝对不能冲撞的，都不必想，这肯定是哪个不怕死的小丫鬟想趁机在少爷跟前露个脸，运气好说不定能被收入房中。

世道虽难，但心比天高的人在什么时候都不会少。

而那丫鬟也是低估了武老爷对他外甥的保护，别说等人扶，早在她跌下去的瞬间，少年就已经被若干人簇拥着离她八丈远。

武老爷再老糊涂也能看出来她这一跤跌的何其别有用心，当即沉下声道：“你是哪个院儿里的！”

丫鬟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跌在地上一时连爬都不敢爬起来了，红着眼睛“我我”了半天没能说出个所以然。

江芷觉得好歹是条人命，便从树后出去准备帮忙开个脱。

没想到还有个人影先她一步过去冲武老爷作起揖来。

女子生得杏目桃腮，身段窈窕面容娇媚，开口不骄不躁：“是我让这位姑娘帮忙去园子对面取些东西的，小女子初来乍到不懂府上规矩，老爷若罚就罚我吧。”

武老爷看清人脸，怒气登时消了大半，乐呵呵道：“既然是叶姑娘，那就好说了，你说你要什么，回头我差人送去给你就是了。”

江芷打量那女子，心道柳叶桃啊柳叶桃，还叶姑娘呢，你就算给自己改名叫花姑娘桃姑娘我也照样能一眼认出你。

虽然她没少埋怨柳叶桃智商不在线，但她能想到的东西柳叶桃往往也能想到，这是她俩明明身为不同道路的人却总能相遇的关键点。

江芷寻思接下来也别想从武老爷口中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而且并不想让柳叶桃发现自己也在这里，便转过身，准备溜之大吉。

结果刚拽住李秾袖子，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又惊又喜的声音：“江姑娘！”

少年声音清澈温润，似拨开云雾见人间的初春暖阳。

你以为江芷会大吃一惊然后停下来吗？

不，她跑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