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小时候她那个三寸钉师父也是曾陪她看过几次书的,估计也是不想她日后纯粹长成个只靠武力目不识丁的女疯子。
山间气候四季分明,彼时正值深冬,外面大风卷着满地碎雪呜呼嚎叫。那个永远是幼童面孔的三寸钉坐在炉火旁喃喃念叨手里的书,小小江端坐在小木凳上,双手落膝。
“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不知道是不是炉火太旺,师父的声音跟催眠曲似的,江芷好几次昏昏欲睡,都自己硬把眼皮撕开了。
浏览在书上的视线左移,接着道:“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上一刻还被仔细阅读的书籍被猛地一合,声音惊得江芷一激灵,整个人顿时精神了。
三寸钉无情道:“写得什么玩意,狗屁不通。”继而望向自己小徒弟说,“刚才我念出来的那段你一律不要听,什么忍他让他由他,以后若有人欺负你,你就该打他撕他咬他,打不过就以后再打,总之不准避让,也不准害怕,听到了没有!”
江芷乖乖点头:“听到了。”
时隔多年,昔日小团子已经成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用拳头把仇人满口牙打碎时,脑子里想的全是师父那句失了大德的警世恒言。
“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只需恨他、毁他、打他、灭他、杀他。”
随着骨头断裂血肉混合的闷响,张监兵终于忍不住痛嚎出声,他整个人都被江芷压制着,满身力气在强大的真气下居然毫无反击之力。
“你杀了我!你不是想杀了我吗!你现在就杀了我!”
他的牙齿已经全没了,一张嘴就不断有血从其中涌出来,白炼好几次试图上来跟江芷拼了,结果也不过是被江芷一掌震出去再也爬不起来,继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堂主被打得不成人样。
江芷双目黑洞漆黑,明明还活着,却全然没有活人眼睛该有的神采,除了挥胳膊时动作拉扯太大眼波会跟着晃了晃,其余平静如一潭死水。
她捏紧了张监兵的后脖子,强制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道:“我本来是想一下子杀了你的,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想看你慢慢死。”
张监兵这时还未曾理解她这个“慢慢死”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大不了是把他活活打死,直到江芷扭头对左丘行道:“把他身上所有穴位都打开。”他才表现出惊恐的神情。
练武的人都知道打哪个部位最疼,可江芷远不止要让他受这么点折磨——人身上的穴位全打开,痛感会比之前强烈上百倍,她是真的要把他慢慢折磨死。
左丘行低声念叨了句“阿弥陀佛”,过去听话将张监兵的穴位全打开了,这种状态之下,嘶嘶风声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更何况江芷拔剑把他扎成个刺猬。
男人撕心裂肺的哀嚎把整个林子的鸟都给吓跑了,江芷手起剑落刺穿了对方膝盖骨,彻底断了张监兵逃跑的念头。
“疼么?”她道。
回应她的是男人无休止的哀嚎。
“你杀我爹的时候,他比你疼。”
白炼忍无可忍,即便不能近她身也隔着不远的距离张口铺天盖地谩骂,什么难听说什么,什么狠毒说什么,但江芷浑然不觉好似没听到,两只眼睛全神贯注盯着手下的张监兵。
病急乱投医,白炼自己走投无路,便爬过去拉紧了张九儒的袖子,哭诉道:“小主人快想想办法,堂主都快被打死了!你快想想办法!”
张九儒不露声色拽回袖子,面不改色道:“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从不敢信神,因为信了就得相信报应,这世上有没有神他不知道,但绝对有报应。
如今报应就来了。
打碎了牙,废了根骨,打烂四肢,毁了丹田……活下来的张监兵比死了还要痛苦上千倍,因为他不仅要忍受疼痛,还要忍受被一个小女孩踩在脚底的屈辱。
“杀了我……杀了我……”他虚弱哀求她。
江芷举剑的手蠢蠢欲动,最终却放下,轻笑一声道:“太便宜你了。”
她起身面向张九儒:“把你亲爹带回去,好生照料,直至长命百岁。”
张监兵在听到“长命百岁”四个字时眼中终于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恐惧,对他这种不肯低头骄傲自负的人来说,以一个残废之躯长命百岁,比将他活生生千刀万剐还要绝望千倍万倍。
“不!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张监兵痛苦高呼。
江芷让开一条路,张九儒缓步上前,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他看着地上垂死挣扎的男人,没蹲下没弯腰,眼睛一垂视线就那么大喇喇落在人身上,整张脸的神情连最基本的焦急怜悯都没有。
死到临头张监兵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被废掉的胳膊拼命想要抬起来去抓儿子的手,被张九儒不露声色躲过。
“他们都说我没良心,不记得你的好,忘事忘得快,幼时发生的事情一概不记得。”
张九儒道:“可其实,我都记得。”
他抬眼,望着张监兵的双眸无悲无喜:“比如我娘根本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你掐死的。”
张监兵的嘴大张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张了半天只能从中发出细碎的呜咽,两行血泪在眼角缓缓下坠。
张九儒终于蹲下,冰冷如斯的面孔似有一丝动容,抚摸着父亲被血浸透的银发道:“爹,我努力了,我找了这么久的太微心经,就是想用它化解你武功中的凶煞之气。可魏云起已死,太微经依旧下落不明,而你一天比一天疯魔,想法是常人难以理解的偏执。昔日你杀江家人,如今江家人杀你,此乃天道轮回,日后我不会为你报仇,亦不会涉足修罗道。”
“到了地底下,别去叨扰我娘,来世莫入这江湖,好好为人吧。”
抚摸银发的手往下一滑落到喉间,袖中银亮短刃迅速一划,鲜血迸发而出,张监兵即刻咽气。
白炼哀恸大哭,哭声响彻在整个山野。
张九儒伸手合上那双死灰色的眼睛,收回短刃起身扭头,正对上江芷一双偏圆上翘的凤眼。
他低头,用袖子擦拭刃上血迹,声音毫无起伏:“没办法,人都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我无法改变自己亲生父亲是个魔头的事实,他做下的事情我得认。”
说着,张九儒抬眼看江芷:“七星和江家的事情我都有参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江芷闭眼,吞了下喉咙道:“滚。”
简洁粗暴的一个字。
张九儒怔了怔,躬身行了个礼,也未多言,命人抬起地上支离破碎的尸体,上马便离开了。
江芷也在马蹄声消失的瞬间,重重跌到了地上。
她面色惨白,身上头上全是汗珠,双手不受控制般的在自己身上胡乱抓着,似乎想穿过皮肉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口中不断喊着:“疼……疼……”
左丘行又急又想哭,不明白这又是怎么了,上前把手指往江芷脉上一搭,刹那间神情有丝不敢相信的恍惚感。
江芷体内有两股真气在拼死撕扯,谁也不让谁,大有至死方休的架势。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从内脏到皮肉就有种一分为二的撕裂感,疼到仿佛连灵魂都跟着一分为二。
阔别许久的痛感重新归来,来势汹汹似有永不停歇的架势,江芷觉得自己连意识都疼到恍惚了。
恍惚了也好,这样就不会想起令自己痛苦的回忆,不会想到李秾已经不在人世。
她多希望先前经历的都是一场梦,其实她从没有下山,没有执着的去为江家找一个真相,也从没有去过东三巷的落木斋,没遇见那个叫李秾的少年,没吃过他做的菌子瘦肉粥,没带他来这个危机四伏的江湖。
他依旧待在他的医馆里,每日与父亲作伴,医馆忙的时候给父亲打打下手,空闲了就去山上采采草药卖钱,赚的不多,但够个菜钱,还能剩下点攒着,肯定不会乱花。
他或许还会遇见个喜欢的姑娘,于是早早成了家,接了父亲的衣钵继续经营医馆,没几年再有个自己的孩子。他聪明字好,人又有耐心,教孩子带孩子自然都不在话下,日子虽清贫忙碌,但一家和和美美,便省却世上所有宝贝。
她与他,一个在深山一个在闹市,宁可此生山水别相逢,也好过如今一个尸骨无存,一个生不如死。
***
日落西山。
江芷彻底昏过去前耳边有个人对她说话。
女子的声音,很熟悉,有点冷,也有点悲。
对她说:“我没想到你会是孤平悠的徒弟,我早已对天起誓杀尽七杀门,如今对你下不去手,是我无能,以后老死不相往来,若再见,我绝不对你手下留情。”
江芷在梦里仔细咂摸了咂摸,想起来了。
声音的主人是柳叶桃。
“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寒山拾得忍耐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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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