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婉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被嬷嬷扶手时下意识一躲,对方询问完她受伤来由,进门时无意间便说了句:“该找个大夫好好看看的,女儿家一毫一发弥足珍贵,受伤事小,伤口若吓人,以后耽误找婆家便是天大的事情了。”
走在前面的嬷嬷们并不知道,林婉婉在听到这句话时脸顿时煞白。
她想到了什么,想到了自己的处境。
一介孤女,无依无靠,父母双亡,身无分文。哪怕舅舅舅母待她再好,她的到来也不过意味着这个家里多了个可以同其他商业大家联姻的人选,别说给父母报仇,就连她自己的命运,也在正式踏进这道门槛起,正式不属于自己了。
她转头望了一眼门口的方向,脚步跟着顿了下来。嬷嬷们察觉到身后人的动静,便停下来催促,林婉婉就在这些催促声中,毅然决然拔腿朝大门的方向跑去。
江芷乍一看到哭得梨花带雨的林姑娘还以为她是被这边的人欺负了,立即下马冲过去道:“他们怎么你了?”
林婉婉摇头,依旧泣不成声:“我只是觉得这样和你分开,恐怕以后都再也见不到了,”她拽住江芷胳膊,生怕眼前人会跑了似的,极力数着自己的优点,“你别嫌我,我会管家,也会算数,做饭也称得上好吃……你带上我吧,我以后肯定能帮上你的!”
江芷心乱成了一团浆糊,芝麻大的决定都变得举步维艰起来。转头往马车上看了一眼,只见左丘行俩眼红得跟兔子似的就差咬手帕跟着林婉婉一块哭,李秾神情自若动作淡然,嘴上没说脸上写满“你自己看着办”。
好家伙,她要能看着办她还看他们?
这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一个不好还能开局重来,他们几人出了金陵直冲庐州,到了庐州即到徽州,阎陵光那不痛不痒的一掌让她昏迷多久她可还是记得的,四大堂主既能并列便说明实力不分上下,张九儒一副吊儿郎当的死德行尚且将绳镖用得出神入化,他爹自然要比他这个小崽子要恐怖上百倍千倍。江芷连李秾都打算赶回家,便是做好了介时同白虎堂玉石俱焚的准备。
哪个人才会在找死之前给自己添心思找牵挂?这是担心自己咽气时眼皮子闭得太爽快吗?
江芷张嘴本想安慰安慰姑娘,可等嬷嬷和若干婆子追上来打算将她搀走时,开口却是:“她不留下了,我要把她带走。”
自己都被惊到。
几个嬷嬷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露出为难的神色。其中一名思忖完端着笑意走到江芷跟前道:“姑娘这是说得什么话?我家小姐既然到了家门口,岂有过家门而不入的道理?太太方才听说了林家发生的事情,这会子正难受得捶胸顿足无法自持呢,林姑娘这会进去娘俩正好能互相安慰说两句体己话,姑娘几个远道而来,又多亏了你们将我家姑娘一路互送,就算视钱财为身外之物,也该让太太当面跟你们道过谢才是。”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不仅将林婉婉咬紧了,还顺带把江芷绕了进去。一口一个“我家姑娘”,其实就是提醒江芷要记得自己是个外人,外人就守好外人的本分,不该管的不要管。
气氛无形中有些僵持,见江芷没说话,嬷嬷笑呵呵走道林婉婉跟前低声道:“姑娘今日若是跟这些江湖人走了,便是将女儿家最珍贵的名节弃之如履,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家里几个待嫁的姊妹想想,有一个不安分的姨姐,谁还敢将她们当正经姑娘对待……”
林婉婉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进退维谷。
嬷嬷见她似有动容,方想继续说下去,只听一声冷若冰霜地“行了!”自那白衣束发的姑娘口中发出,稍稍打破的僵持再度沉寂下来。
江芷将林婉婉拽到自己身后,上前一步走到嬷嬷眼皮子底下道:“你既然知道她这一路走来多亏了我互送,便也该晓得她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
嬷嬷干笑:“这是自然。”
江芷意味深长“哦”了一声,尾音上扬绵长,道:“我一个救命恩人尚且没要求过她什么,”少女略一抬眉,花朵似的唇瓣轻启,咬字清晰——
“你们算老几?”
当天下午在府中用过膳,马车于喧闹的晚市中缓缓离开金陵城。
他们几个人到底去见了林婉婉那雍容华贵的小舅妈,本以为是场难关,没想到江芷一反方才咄咄逼人,十分好声好气自报家门说了几句话,对方也没为难,听完便点头同意外甥女随她离开,看得左丘行目瞪口呆,出了门便调侃江芷:“小丫头片子还有两幅面孔。”
江芷翻白眼:“这叫张弛有度,白痴。”
李秾瞥她:“分明是声东击西。”
林婉婉看看她又看看他再看看他,忽然感觉大家都变得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其实张弛有度正确,声东击西也没错,十二楼镖局早已今时不同往日,就算报了家门也没太大用,有用的是江芷的名字,或者说是她那歪打正着赶鸭子上架的武林盟主头衔。
生意做大了黑的白的都得通吃,这是立身之本,亦是保命之道。江芷对于她这个白捡来的武林盟主之名没什么太大感觉,平日里提都不喜欢多提,但号令天下群雄的权利始终都在,别管是几十年前那个百家争鸣的武林,还是现在萧瑟沉寂的江湖。
得罪她,她让手下小弟踢你馆子,得不偿失。
夜幕将至,街上火树银花徇烂如星子散落天际,目光所及之处净是人头攒动。卖艺的叫好的,摆摊的吆喝的,有在小吃摊前买黄米粽子桂花糕的,也有在古董摊前大手一挥一掷千金的,看得人两只眼睛目不暇接,脖子时刻转动。
连少小离家的左丘行都忍不住感慨:“去过的地方那么多,还是金陵城最热闹,临安好归好,太过于祥和了,没了那股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得意劲儿。”
林婉婉其实是有些怕生的,但耐不住外面的火树银花实在太过好看,好看得都能让人忘了始终萦绕在心头的悲痛,便情不自禁掀开帘子出神欣赏,嘴角微微绽着笑意。
江芷见她难得放松,自己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连周遭的嘈杂声都不觉得吵了,李秾见江芷有了点好心情,自己的心情便也同样好了起来,冰霜似的脸上破天荒消融出几分柔意。
表演火树银花的卖艺人周围围满了百姓,好在马车足够高,林婉婉看得并不吃力,火花飞溅时她惊喜得“呀”了一声,有点担心火星会飞到自己身上似的,攥帘子的手都因为紧张握得紧紧的。
左丘行挺开心见她这样,方想将其中的原理跟她说道说道,便见林婉婉猛地将帘子垂下,灯下一张小脸苍白如纸,两只瞳仁霎时紧缩。
“林姑娘?”左丘行关怀道,“你怎么了?”
林婉婉浑身哆嗦一下回过神,又立刻掀帘子再度张望,却哪里再见到那抹令她心惊肉跳的身影,逐长舒一口气道:“没什么,应该是我看错了。”
那家伙要去的地方不是和这里的方向完全相反吗?怎么会出现在金陵城?
林婉婉甩了甩头,觉得自己可能是悲伤过度出现了幻觉。
马车离了喧嚣的人群,出城后直奔西边官道。
而令江芷他们没想到的是,有一道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影,静静伫立在热闹人群里,看着他们逐渐消失在视野里。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郊外,左丘行在窗前颇有些恋恋不舍地回望金陵城方向:“这回是没机会再去摘星楼俯瞰万家灯火了,下回再来不知何时。”说完以水代酒,仰头对着葫芦嘴“咕嘟”灌了一口。
抛开文人墨客对摘星楼的不吝赞美,其实摘星楼就是家建得比较高的百年酒楼而已。
只是在过往无数段难熬的岁月里,在北越女贞对整个江南大地无尽的摧残中,摘星楼是保存下来的唯一古楼。中间老板都换了几茬,它却始终矗立在长安大街上,见证这座城池几经沉浮后依旧在夜晚盛开火树银花,听经过的大人对孩子们讲:“过去打仗的时候哪有鸡蛋猪肉吃,摘星楼都整天卖萝卜丸子白菜汤。”
建筑的生命被人所赋予,民族的文化也被建筑见证,二者相辅相成,历史便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亥时三刻,长安大街依旧热闹。
摘星楼里宾客满堂,位于最高位置的包间却独被一人包下,朱红的一张大床摆在正中,石榴红软纱随风飘扬,躺床上放眼望去,天上星河璀璨,人间灯火阑珊。
阎陵光手里拎着壶千金一两的西域葡萄酒,同几个妙龄可人儿正打情骂俏得起劲,耳边倏然响起道脚步声。
他这边摸着美人小手发骚:“本堂主掐指一算,宝儿命里缺我。”
那边将酒壶朝门口一扔,势同暗器直取对方狗命。
少年下腰一躲,薄瓷酒壶撞到门上顷刻稀碎,千两金子打了水漂,满室酒香四溢。
盖在头上的斗篷帽子垂在肩膀,露出一张年轻明亮的面孔。
张九儒拱手作揖,笑道:“请叔父安,侄儿这厢有礼了。”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夜宿山寺》李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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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