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枝敛烟,暮云渐重,屋外榴花落了满地的红。
殷云衡轻轻阖上雕花木门,走下石阶,踏着残红与暮色,前往西侧小院的小骷髅处。
恶鬼非要他陪着才肯歇息,对上那张晦暗苍白的脸,他到嘴边的拒绝又咽了下去,好不容易等恶鬼歇下,天都快黑了。
殷云衡加快步伐,经过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远远地瞧见小骷髅跟赤翎鸟正呆在院中的小亭子里。
“小云!”小骷髅看见殷云衡的身影,兴冲冲朝他挥了挥手。
殷云衡费了很大功夫,才让小骷髅明白爹只有一个,不能随便乱叫,小骷髅如今总算是不再朝喊他爹了。
“你们干什么呢?”殷云衡唇角微扬,走进凉亭,亭中石桌上摆着装有鬼魂的铜葫芦,赤翎鸟正专心致志盯着里面。
赤翎鸟心有戚戚:“一时不知是他们更惨,还是我们更惨。”
它伸出细长的爪子敲了敲葫芦,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那片火海里的时间阵法颇为古怪,时间倒转,应当是一切都复归原位,我肯定不会记得自己之前的经历,可我们并未忘记,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恐怕只有布阵人才知道。”殷云衡眼眸微暗,将赤翎鸟请到一旁,指尖聚起莹润白光抵在葫芦口,几只鬼魂沿着白光指引从葫芦里飘了出来。
她们的魂体几近透明,正是被锁在东南西北四方位的那几只鬼。
“这葫芦有蕴养魂体的功效,诸位如今感觉如何?”殷云衡声音温和。
几只鬼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多年来头一次离开那个暗无天日的牢笼,她们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忽齐齐愣住了,“这、这是!”
每只鬼都咧开嘴角,眼放光芒,露出了十分激动的表情,其中一位中年妇女竟流出两行血泪。
殷云衡望向身后,并无特异之处。
“你们来过这座宅子?”他问。
“这是我们的家啊!”头发花白的鬼婆婆感慨万分,“没想到还能再回来。”
殷云衡目光扫过在场四只鬼,除了老婆婆和中年妇女,剩下两位均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当年这里发生了什么,你们还记得吗?”
四只鬼想了想,都摇头道:“不记得了。”
少女身子瑟缩了一下,眼带惊恐,“我只记得我突然就死了,然后进入了一个黑漆漆的房子。”
“杀你们的人,你们也不记得吗?”
中年妇女道:“好像是个穿白衣服的男人。”
另外一个少女歪着头,“我觉得他不太像人。”
殷云衡等待片刻,见再无鬼开口补充,便向众鬼行礼道谢:“诸位如果再想起来什么,一定要告诉我。”随后将她们送回葫芦中养魂。
“对她们来说,这完全是无妄之灾。”殷云衡深深叹气。
这座宅院恰好位于鬼门的方位,最易滋生阴气,她们作为宅子的主人,气场和住宅相合,正是滋养鬼宅最好的养料。
“布阵之人,哦可能不是人,”赤翎鸟气鼓鼓地发表感想,“真是太邪恶了。”
殷云衡深有同感:“也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如今又在何处?”
“我能不能向你提个事?”赤翎鸟话音一转,望向面带疑惑的殷云衡,“虽说你们新婚燕尔,但也不能成日里只想着卿卿我我啊!尤其是救鸟的时候,晚几刻我们就被烧死了。”
回忆蹿入脑海,殷云衡的脸唰一下全红了,他今日竟然主动亲了那只鬼……
天色昏暗,殷云衡绯红的脸藏在暗色中,撂下一句话便落荒而逃,“今日连破朱雀阵与锁魂阵,我有些精神不济,先回房歇着了。”
“啧啧,”赤翎鸟伸出翅膀,戳戳小骷髅,“你说,他都当着我们那么多鸟的面跟那只鬼亲热了,怎么还这么害羞。”
小黑眼睛对上小骷髅懵懂的黑洞眼眶,它抱起双翅,摇头晃脑,“你这小傻子怕是更不懂。”
月亮悄悄从山间探出头,洒下一地银光。
殷云衡回到卧房,走向睡床。
烛光下,恶鬼薄唇紧抿,眉心微皱,似乎在睡梦中也遭受着极大的痛苦,整个人看起来很脆弱。
殷云衡看了他片刻,轻手轻脚地走到另一边的榻上,挥灭烛火,和衣睡下。
次日清晨,殷云衡如往常一般在卯时醒来,迎接他的却是男人的半裸胸膛。
肌肉线条流畅自然,彰显着力量与美感。
此刻,他的脸正贴在那片饱满的胸肌上。
殷云衡:“!!!”
他露出幼时见到鬼一般的惊惧神情,猛地从恶鬼怀里逃出来,盯着被惊醒的恶鬼,结结巴巴道:“你你……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榻间窄小,睡起来不舒服,我抱你过来的。”
殷云衡隐约记起,昨夜睡得迷迷糊糊的,好像是有人抱起了他。
殷云衡咬牙道:“你睡觉为何要脱衣服?”
恶鬼满脸无辜:“我没有脱啊,或许是你蹭开的。”
“是吗?”殷云衡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这听起来似乎像他能干出来的事,但鉴于恶鬼的累累前科,他对此持怀疑态度。
“阿衡,你别忘了我们是夫妻,莫说只是脱了衣服,更亲密的事我们也做得。”说着,他缓缓凑近,眼里划过幽暗光芒。
殷云衡下意识伸手去抵恶鬼,等他反应过来时,手掌已触到那块冰冷坚硬的胸膛,他仿佛被寒冰冻到了一般,飞快收回手。
“你、你歇息吧,我要去高塔那边看看。”殷云衡迅速翻身下床,拿起衣衫就跑。
再次出现在恶鬼面前时,殷云衡已穿戴整齐。
孟归深上下扫视,满意地点点头。他今日为阿衡准备的是一件鹅黄色的衣衫,温暖明媚,冲散了他身上那股冷淡感,整个人看起来嫩生生的,像一根早春的小柳枝。
殷云衡也不懂恶鬼为何如此热衷于看他换装,每日放在床边的衣衫都是不重样的。
“高塔处若有危险,便立刻回来,待我伤好后同你一起去。”恶鬼嘱咐道。
“知道了。”
殷云衡出了鬼宅,无所事事的小骷髅和赤翎鸟也跟了去。
高塔处的法阵是用来镇阴气的,如今鬼宅与朱雀处的法阵俱被损毁,再无阴气输送到高塔,此地的阵法自然也失了作用,殷云衡轻松便破了阵。
笼罩在江白县上空三十年的邪恶法阵,终于烟消云散,殷云衡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
殷云衡站在街头,望着仍如往日一般努力讨生计的百姓们,眼底笑意微微。从今往后,他们再也不会活在死亡的暗影中了。
“李老头,你有没有感觉魏主簿一家子最近怪怪的?”
“哪里是怪!我看他们啊……”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被脏东西附身了。”
被压低的声音飘入殷云衡耳中,殷云衡本欲离开的双脚转了方向,走到街边两个菜贩旁,“你们说的魏主簿,是府衙的主簿吗?”
“你听见我们说的话了?”李老头瞪大眼,满脸震惊。
殷云衡安抚他道:“别害怕,我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下魏主簿这个人。”
李老头微微松了一口气,这才回道:“他是府衙的主簿。”
“可是我听说,府衙一年前被血洗了,无一活口?”
李老头摆手道:“那天留在府衙的人的确都遭了毒手,也是姓魏的命大,那日他恰好告了假,逃过一劫。”
殷云衡目光冷了下来,沉声道:“魏府怎么走?我想拜访一下这位魏主簿。”
“沿着这条街直走,第一个路口右拐,经过一条巷子,便是他家了。”
殷云衡顺着老人指的路走去,他的胸口堵得慌,像是被重物压着,步履也极为沉重。
一刻钟后,殷云衡停在魏府门前。
朱门漆丹,碧瓦雕甍,描金匾额悬于楣梁,在日光下闪烁耀眼金光,门前镇着两座石狮子,显得气派又威严。
殷云衡脸色微沉,江白县地处偏远,能在此地有如此奢华的住宅,也不知他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他上前叩了叩门上铺首,清脆的碰撞声回荡在街巷,殷云衡听见里头传来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可没有一人前来来给他开门。
殷云衡冷哼一声,索性飞上墙头,直接翻入宅院。
一进去,一股浓浓的阴气扑面而来。
小骷髅大喊:“臭味!”
小骷髅这么一喊,埋藏在殷云衡记忆里的一件事被翻了出来。成婚后的第三日,小骷髅一见到恶鬼,就嫌恶地捂住鼻子后退,仿佛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臭味。
当时,他是闻到了死人的味道吗?
殷云衡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他,得到了小骷髅肯定的“是”。
殷云衡如坠冰窟。
他紧握近月剑,面无表情地穿过庭院。
经过东院厢房时,一道极其细微的声音钻入耳中。殷云衡目光一凛,飞身疾速破开屋门,长剑出鞘,架在屋中那东西颈间。
它不是“人”,而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鬼。
面上表情僵硬诡异,双眼空洞无神,人皮之下透着森森阴气。
它哭喊道:“我没害人,求您饶了我吧!”它试图向殷云衡求饶,却不懂得如何正确调动脸上皮肉,五官被弄得错位扭曲,显得愈发可怖。
殷云衡冷声喝问:“是谁让你们假扮他们的?”
“是青竹。”
“青竹是谁?”
“青竹,就是青竹呀。”
殷云衡问来问去,见从那鬼口中再问不出什么,便收回剑,将那小鬼捉住装进葫芦里。
踏出屋门,忽听到空中的赤翎鸟惊叫:“这个院子阴气好重。”
殷云衡当即赶往赤翎鸟所在的院落,还未到院中,就看到一股浓得几乎化不开的死亡气息在上空徘徊。
殷云衡的呼吸骤然变得缓慢而沉重,迈入空无一人的庭院,入目就是刺眼的红。
闭上眼睛,殷云衡仿佛看到了这家人一个个在此处惨死的画面。
原来他一直在骗自己。
满地的血色,像是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殷云衡愤怒到极点,向来平静的面庞充满了压抑的怒色,似即将爆发吞噬一切。
他飞身而起,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鬼宅。
推开卧房,里面却空无一人。
恶鬼去哪里了?
殷云衡陡然生出一股不安的情绪。
他再次站在云头,目光一寸寸扫过下方城池。突然瞳孔紧缩,西北方某处院落出现了一抹鲜艳的红。
殷云衡赶到院子时,恶鬼手中折扇刚穿过场中唯一站着的男人喉头。
男人的头颅咕噜噜滚到殷云衡脚下,血丝溅在他素白的鞋履上,染上一抹血色云纹。
殷云衡垂着眸,定定盯着地上头颅。
半晌,目光自地下缓慢移向上方,钉在恶鬼脸庞,轻声开口:“你说过,我与你成亲,你就不会再造杀孽。”
恶鬼勾起唇角,笑得肆意:“阿衡,你怎么能相信一只厉鬼说的话呢?”
文案剧情要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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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发现